寶夕籬吃得眉開眼笑,嘴巴卻仍不願閑着:
“梅初雪,你是好人。梅葉也是好人。”
除去右腿腿傷略有加重,夕籬身上,再無新傷。
不是冰瞳一夜頓悟,學會了收爪;更不是梅初雪抱着夕籬,坐上了鷹背;是梅葉一見金爪飛下山來,便乘長尾上崖來,探視梅初雪是否安然無恙。
于是,長尾順帶把夕籬輕輕“夾”上了血梅崖。
梅初雪從不在乎他是不是好人,他徑自吩咐夕籬:“今後,你在梅冷峰的冰室,即第十五間冰室裡養傷。待梅冷峰回梅林,你的腿,合該好了。”
夕籬聽明白了梅初雪的話:等他腿傷一好,梅初雪便會與他比劍,等他二人一比完劍,他便會被踹下血梅崖,聽憑梅冷峰這個“大師兄”發落了。
夕籬問梅初雪:“你為何不讓我待在你眼前?這樣你不是能更好監視我麼?”
“第一間冰室是師父的。第三間的人,不熟。”
夕籬根本就沒在說第一間或者第三間冰室。梅初雪獨居的第二間冰室,空間明明還很寬敞。
梅初雪果然,很“信任”自己,他相信自己不會逃、也逃不掉。夕籬必須承認,上崖難,下崖,更難。他夜襲血梅崖時,冰瞳一直被梅初雪壓制,金爪、長尾和鷹王赤紋,皆未參戰;
若梅初雪有心捉拿自己,他僅需升起一道劍氣,四巨鷹必會響應;且崖下,還有梅林門徒數千。
梅初雪蓦然開口說:“那人死了。”
“那人死了。”夕籬揣摩着這短短四個字,“你是在告知我事實,還是你要我這樣告知梅冷峰?”
“若旁人問起。”
“我還有機會見到旁人?”
梅初雪從不解釋他自己,他隻說起他在意的事:
“昨夜那人撒來的磷光,對内力溫度非常敏感。内力溫度越高,焚燃得愈劇烈。”
梅初雪看得分明,寶夕籬夜奔血梅崖,耗盡了他體内一半内力,正是他師父傳予他的那一半。
在山洞時,寶夕籬心海中,他自己的另一半内力,占據絕對優勢。可他出掌時,動用的仍是他師父的“淳和”真氣,而不是他自己的。他為何如此?
夕籬笑:“幸好我沒用我自己的内力,不然梅冷峰的閉關秘洞,要炸爛了!我又該罪加一等了。”
大部分人的内力,都偏熱。但此“冷熱”程度,一定是在人體能夠長期承受的範圍。太冷或太熱,隻會白白耗費内力來維護适宜身體的正常溫度。
師傅的淳和内力,是人體感覺最舒适的溫度。
梅初雪的微涼氣息,略微比師傅的,涼一些。
而夕籬,他的内力逼近人體能長期承受的“熱”的上限,再熱上一丁點,夕籬即又要走火入魔了。
“梅初雪,你很敏銳。”
夕籬承認道:“正如你所觀察到的,我下意識優先動用的,總是我師傅傳予我的那一半淳和内力。故此我才認為,師傅與我的内力,二者是一上一下、各占一半。我是這樣想象的。師傅傳予我的那淳和内力,随時覆蓋在我自己修煉出的内力之上。”
“覆蓋。”梅初雪琢磨着寶夕籬這個用詞,“一般說來,熱氣浮于冷氣、熱水浮于冷水。”
夕籬笑:“這僅是我的想象,也隻能是想象。”
“内力眼不可見、手不可掬。即便我把我的肚子劃開來給你看,如是你梅初雪這一雙銳眼,亦無法看清出它二者在我心海中,究竟如何分布構造。”
飯畢。
梅初雪在冰室前的雪地上練劍。
夕籬在雪地裡刨了個坑,身子窩進去,右腿支出來,曬太陽、晾傷口,看梅初雪練劍。
梅初雪練的是極基礎的劍招,是所有劍術流派必教的入門招式,是所有劍客爛熟于心的基本劍法。
夕籬知道,梅初雪不是有意隐藏什麼,而是像他這種水平的高竿劍客,已經超越了“看山不是山”的境界,升華到了“看山是山”的全新境界。
師傅常說,愈是簡單,愈是困難。
夕籬非常能理解,譬如“人”字,不過是左一撇、右一捺,卻是很難寫好看的字。
梅初雪看得見,寶夕籬在看他。
每一次揮劍轉身,每一次閃耀劍身上所映照出的倒影,總能看見寶夕籬那一雙眼睛,毫不掩飾地直直看過來。
梅初雪坦然承受着這目光,毫不在意。仿佛這目光,與冰雪反射着的陽光、從青空之上直直照下來的天光,沒有什麼區别。
确實沒有區别。
夕籬看梅初雪,好似在看一座遙遠的雪山。
花海裡沒有冬天,自是從不下雪。夕籬關于“冬天”的印象,全部來自于花海姊弟閑聊時的描述:
不下雪的冬天,很冷;
下雪的冬天,非常冷。北風一吹,臉上裂一道口子;手指生凍瘡,糟爛得像五根紅臘腸。
花海之外的冬天,是苦寒、饑餓、灰茫茫天地單調冷寂如一口巨棺收殓着悄無聲息的死亡……
夕籬倚在雪窩裡,沉入心流,再漸漸沉入心海。
許是這一坑雪窩裡,夕籬挖得太好;許是初夏陽光,熏得人太舒服,夕籬非常順暢地進入了衆多武學者一生亦難一遇的、玄妙至極的心潛狀态:
體内無形心海,不斷拓展、拓展、無限地拓展開來,直至體内無形心海,将夕籬全身包裹進去。
内與外的界限,自此打破;形與質,空前融合。
人在無限拓展的心潛狀态裡,會擁有接近神魔的力量……至少,會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拘無限的、衷心相信自己是無比強大的美妙錯覺……
梅初雪走近,眼看着寶夕籬的傷口,冒出騰騰熱氣,皮膚肌理肉眼可見地出芽、連結、粘合……
落日西沉。
梅初雪收了劍,不遠不近地立在一旁,看着橘紅落日,他雙眼一如既往的空漠,心裡什麼也沒想。
夕籬睜開眼,看見群群雪山間升起的巨大月亮。
月光照亮冰雪,冰雪輝映白衣。
夕籬看見梅初雪立在不近不遠處,如雲似霧,難以捉摸、無法言說……
好似身後真長了第二雙眼睛,梅初雪迎着夕籬的目光,側臉投來一瞥。
夕籬歎服:“梅初雪,好厲害。你能随時沉入心流、又随時留心着四周、還能随時抽離出來。莫說劍術,你連休息都比别人休息得好、恢複得快。”
沉入心流,既是内修基礎,更是内修關鍵;
深潛心海,頓悟内功、内力暴漲,可遇不可求;沉入心流,卻是習武者每日必習功課,因心海中的内力,便是在沉入心流時,一點一滴修煉出來的、經年累月積蓄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