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立于鷹背。
夕籬縮在真氣鑄成的繭殼裡,被冰瞳牢牢攥在鷹爪裡。夕籬嗅出,梅初雪的心緒,極為不甯。
冰瞳降落在梅葉的“小園地”。
梅葉九歲時,劍神親自用劍氣在梅林裡,為他單獨劃出了一方園地。長尾,即是第一頭在梅葉的小園地裡成功孵化、并茁壯長成的雲鷹。
這一方園地,亦是赤紋、金爪和冰瞳的破殼處。
鷹爪尚未觸地,梅初雪已然從鷹背上高高躍下,徑直奔向前方不遠處一茅齋:
“我要暫時閉關,兩柱香時間。”
冰瞳亦察覺到了主人異常,這一次,它不再嘗試同主人争奪玩具,即便主人已經頭也不回地奔遠,它乖乖蹲守在原地,等待主人下一次召喚。
“閉關?現在?梅初雪!”
夕籬自鷹爪下脫出,緊追在梅初雪身後。
“砰!砰!砰!”梅初雪縱身躍入茅齋,内力一發,使門窗“砰砰”盡數關閉,将夕籬拒之屋外。
誰人閉關,僅僅閉關兩柱香時長即結束?
對不少習武蠢材而言,兩柱香時長,還不夠他去找到沉入心流的感覺!
夕籬再懷疑,亦無可奈何。唯能在茅齋外來回踱步,等待着梅初雪“出關”,順便嗅察、打量起四周:
梅初雪用來“暫時閉關”的這一間茅齋,建成年歲不短了,但氣味潔淨,顯然時常有人打掃、通風;
一圈稀疏柴籬,将茅齋四方圍起,西側柴籬,相鄰着一間茅屋,建成年歲與茅齋一樣長,且茅屋内外散發着極濃的人味,顯然此屋中有人常年居住,
但此時,茅屋中沒有人;茅屋四周都沒有豎籬,隻屋前立着一大一小兩株櫻桃樹。
另有同樣樸拙的十餘間房舍,不遠不近、零零散散地圍繞在茅屋周圍。
夕籬跟着梅初雪,自雲夢澤一路飛至邛崃山麓,他曾悄悄探過梅林,其中弟子數千、劍光交錯,碧瓦朱甍、重樓飛閣,氣勢一片恢弘,然而,在梅林後方邊緣,竟存在着如此截然不同的另一方天地:
茅舍樸拙,禾蔬滿土,雀鳴狗吠,若不是其中子弟,亦穿着雪青色練功服,這裡,更像個小鄉村。
小鄉村後方外圍,種着一大片雜色果樹林,圈養在稀疏果樹栅欄之後的,正是兩頭巨鷹幼崽。
不同于大巨鷹們渾身噴射出的原始兇殘的邪惡氣息,雛鳥狀态的小巨鷹們,聞來,與其它猛獸幼崽,并無多大差别,都是熱烘烘的、軟兮兮的。
兩頭小巨鷹,身肚肥圓,絨羽炸亂,半根翎羽都還沒換上,滿身灰藍藍的絨羽,質感異常蓬松軟和,不像禽類,反倒頗似打绺的貓毛。
小巨鷹見有陌生來客,便夾住尚不會使用、比雞翅膀長許多的鷹翅膀,拖蹭着本就不适宜走路的鷹爪,奮力蠕躍向果樹林最外圍。兩大團圓絨身子,不曾超出最後一株李樹,兩顆鷹腦袋,一上一下地伸出來,看看夕籬,啄啄樹葉,擠擠對方。
相比好奇又活潑的雛鳥,此中白衣子弟,大多寡言怕生;年紀愈大、愈是如此。當他們望見鷹背上的梅初雪,有幾個子弟,遠遠地輕輕揮了揮手;而當他們看見一個陌生人自鷹爪滾出來時,他們幹脆裝作看不見夕籬,顧自做着他們各自的事……
三位負劍少年,約莫十三、十四年紀,并排自果樹林中走出,三人步伐一緻,連束發馬尾的擺動都驚人一緻。三人并排走至柴籬外,夕籬看見他們雪青色練功服上染色着斑斑草汁、沾滿了巨鷹絨羽。
三少年一個接一個地開口鼓勵道:
“你很勇敢,你已經長大了。”
“你要堅持住,主人不在身邊,你也可以的。”
“你不要一直來來回回地走,壞習慣若養成了,後來很難糾正的。”
“啊?”夕籬抽抽鼻子,确定自己身邊沒有第二個人。三少年出言鼓勵的對象,正是夕籬本人。
夕籬稍作思考,嘗試着向三少年詢問道:
“我的主人,梅初雪,他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扔在外面,他在裡面做什麼?”
一少年答:“他每次下山,都這樣。”
另一少年覺得有些奇怪,與身旁二少年嘀咕:
“梅初雪養完了團團、白白、笑笑,現在是要養……養這根竿竿了麼?可它都這麼高、這麼大了,能養得熟麼?”
夕籬微笑:“我叫夕籬,不叫竿竿。”
“我叫秋十五。”
“我叫秋十七。”
“我叫秋十八。”
夕籬驚訝:“你們姓秋?你們不帶十六一起玩?”
“十六死了。”
“我們看着他死的。”
“我們差一點,也都死了。”
夕籬嗅出,三少年并非在拿他尋開心,他們絕非在說玩笑話!當他們聽見“十六”時,遽然散發出的悲傷氣息,毫不虛假;當他們說起“死”的時候,其恐懼氣息,更是真實無比。
但很快,大悲大懼的濃重氣味,便從三少年身上悉數散去,三少年看向彼此,互相鼓勵道:
“可如今,我們都長大了!我們活得很快樂!”
“……唉,我可真是、一根壞竿竿。”盡管三少年已勇敢地從恐怖童年回憶裡及時抽身,但夕籬卻不免内疚歎息。夕籬緩緩後退,退至茅齋窗前,張中射出一絲内力,沖開窗鈎,掀起窗闆,縱身躍入:
“梅初雪!我闖禍了!”
窗外,傳來三少年的一聲聲憐惜:
“竿竿和小雲鷹一樣,仍離不開人哪。”
“竿竿,你并不壞,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那個、梅初雪,是我們不小心吓到了竿竿!”
三少年齊聲向屋裡的竿竿的主人求情道:
“梅初雪,竿竿很乖的,你莫要怪竿竿!”
三少年的好心好意,夕籬唯有感恩且愧疚地收下。
“梅初雪?我進來了。”
夕籬出聲提醒,特意在原地多停了片刻。
夕籬嗅得非常确定,梅初雪一定不是在閉關;甚至聞起來,有些像大師姊醉酒時的酣然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