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怎麼看,你連梅初雪一根眼睫毛,都比不上。”夕籬極不耐煩地打斷庾無葛聽來雄壯、實則鄙陋的廢話。他庾無葛去過那麼多遠方、看過那麼多人物,他得出的結論竟然是,他雖不比梅初雪幸運,但他比起殘病衆生,已是相當幸福!
夕籬直白地指出庾無葛的虛僞:“說什麼豐功偉業、青史留名。你想要的,不過就是延續你庾家的優越生活、為自己攥取更多福祉。
“為此,你不惜把别人的性命和生活踩在腳下。真是好深刻的眼界、好寬廣的胸懷!”
庾無葛落下雙臂,冷嗤一聲:“不知你這位仁心郎中,救過多少人命?”
“我首先救了我自己。”夕籬答得坦然,“我初入江湖,救活了一個險遭庸醫治死的嬰孩。我還救了一隻小鹌鹑。”
梅初雪亦看得很清楚了,庾無葛絕不會交出餘下煉師,除非打敗他,硬奪過來。寶夕籬說的對,庾無葛這三年,徒增見識,胸懷反而愈發狹窄。
微茫之夜,劍刃抽離劍鞘,梅初雪徐徐出劍。
雪恥之夜,劍刃擦過劍鞘,庾無葛橫劍而笑:“梅初雪,今夜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東邊曠野,一籬籬燈火人家;
西方群山,一閃閃冰川冷耀。
東西之間,劍影刃聲。二人身形瞬旋飛移、忽升疾降,戰出了千軍萬馬的肅殺氣勢。
身後夜捕镖師已全數歸來聚攏,前方留守镖師亦嚴陣以待,首尾相夾,虎視眈眈。
夕籬聞出庾無葛刃上塗了毒。他不确定梅初雪是否已察覺,但他清楚,梅初雪絕不想他出言提醒。正如夕籬自信于他自己的醫術,梅初雪同樣也自信于他的劍。
茶肆一别,庾無葛劍術又有大進步。
少了過去束縛他手腳的那根無形細線,如今他已忠實地成為他自己内心怒火的傀儡。
失敗的恥辱焚燒掉他僞裝已久的面具,絕不饒恕的仇恨,激發出他堪稱放肆的潛能。丢棄掉過去臉上近乎麻木的冷峻,庾無葛此時此刻快樂大笑的臉,幾近扭曲。
二人劍氣相觸、擦身掠過時,他問梅初雪:“梅初雪,你愛過人麼?願以命相愛的那種。”
“我沒有。也不會。”庾無葛自問自答道。他很遺憾梅初雪方才的背手一劍,擋開了他故作無力的誘敵毒刃。
庾無葛真摯無比地、仿佛對待真心好友那般,向梅初雪傾吐出他内心一直恐懼着不敢為人知曉的珍貴秘密:“我僅有過一次心動,那一瞬間,我竟然甘願死在她劍下。
“我好心告訴你,梅初雪,所謂愛情,與死亡的感覺,絕然類似。
“所以,我甯可不要愛情。”
庾無葛在和你說什麼,梅初雪,你靠他太近了,夕籬緊皺眉間鼻根,他是在故意誘你近身。
“我更不要死。梅初雪,好好感受一下,這絕似愛情、實為死亡逼迫着你無從脫逃的虛弱感覺——”在兩人劍刃相觸的瞬間,毒箭、毒針、毒霧自庾無葛胸前、袖中、劍柄沖襲湧出。
梅初雪用了六成不到的功力,探完了庾無葛全部底細:大有進步,但遠不足以成為他的對手。
寶夕籬,但願你莫要讓我失望。
盡管梅初雪背對着自己,夕籬卻好似感受到了梅初雪向自己看過來的目光。緊随其後的,是浩蕩如夜的微涼氣息。
“真氣覆體”于梅初雪,絕非難事,他内功亦深厚。以往比劍時刻,大多時候,沒有必要做此浪費舉動。因對面立的是真君子,風雅有度、點到即止。然庾無葛既已決心不做劍客,那梅初雪便不憚以作出最壞假設,将他視作小人,做好全身戒備。
提前凝聚在胸背頸面及關節處的真氣,由點及面地迅速鋪展開來,将劍客的身體不遺一寸地悉數包裹。
夕籬遠超其年齡的非常内功,被同門姊弟評價為“作弊”。梅初雪内力量級雖不比夕籬,但正如梅初雪極緻地掌控着他手裡的劍,梅初雪對于真氣的控制,亦達到了堪稱完美的恐怖程度。
梅初雪全身鋪展開來的真氣,緻密而輕薄,光滑且具有韌性,于是毒箭一一滑過、毒針悉數彈落,與體表真氣一同急旋轉出的劍氣,則将襲來毒霧猛然回拂。
緊接回湧毒霧之後的,是死亡冰冷的氣息,庾無葛是不由自主放大的瞳孔裡映出的那一劍定音、炫耀般的白色身影。
梅初雪這一劍,無論如何,是抵擋不住了。盡管庾無葛心知無能為力,仍絕望而本能地将劍橫檔在臉前。
夕籬看出,梅初雪是有意給足庾無葛足夠時間來反應、後撤、防禦,否則,毒霧早灼爛了他那張無恥的臉。
夕籬看見梅初雪身形一滞。
庾無葛絕望橫禦在身前的劍,竟然沒有斷。
梅初雪有意饒庾無葛一命,卻無意留他一劍,他已不配稱之為“劍客”。丹田處一陣絞痛,痛感遠超以往,梅初雪渾身内力,毫無預兆地褪下。
所有觀戰者皆察覺到梅初雪那一瞬間凝滞動作裡的異常。庾無葛吐掉口中血沫,持劍飛襲:“梅初雪,庾無葛從未倒下!我與你之間的比劍,尚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