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摸。”梅初雪說。
“欸?”夕籬遲來地哆嗦了一下鼻尖。
他一雙濕黑眼珠,晃悠悠地聚攏光來,驚顫的視線,緩緩從梅初雪臉上,順着梅初雪露出池水的手臂,看向他臉頰旁的蜿蜒着藍紫色血管的手腕:
“噢、噢,把脈……”夕籬嚅嗫着,擡起手,将二指搭在梅初雪内腕處。
梅初雪濕潤的手指,依然撫在寶醫師頰邊;梅初雪昔日空漠無人的眼裡,則隐現着幾分玩賞意味。
因梅初雪此時此刻體中内力全無,并不存在“人人内力相斥、個人内力決不相融、遇之則互傷”的危險隐患。夕籬将一息遊絲般的内力,精準探入梅初雪此時此刻全無内力庇護、筋脈大敞的體内:
“一切,無恙。”寶夕籬得出了探診結論。
這一句話,是梅初雪讓寶夕籬說給他自己聽的。
梅初雪拍了拍寶醫師因專心診脈而變得異常嚴肅的臉,半是憐愛,半是無奈。
他早已說過,此事他師父已有先例,他二人皆安然無恙,但寶夕籬不信;如今寶夕籬他自己親手診斷,但他這一張不懂得掩飾情緒的臉,依舊在說:
我不信。此中必定有異。
梅初雪加重手上力度,最末拍了拍這一張依然滿眼嚴肅的臉。梅初雪撤回手掌,靠回池壁。
在血梅崖第二間冰室時,梅初雪聽寶夕籬說過:
“痛苦毫無意義。”
故此,寶夕籬堅持認為,被稱之為”神功“的内功心法,不合當賜予它的修行者,這般無謂劇痛。
痛苦毫無意義,這句話,非常之對。
梅初雪執劍禦邪,以暴制暴、以殺止殺,為的即是削減人世間人為造出的種種無謂苦難。
但,有一種例外。
鋤兇殲惡之人,必須比“惡”,更強大、更有力。
梅初雪問寶夕籬:
“你師傅掌中,可亦有繭痕?”
梅初雪雖是問話,語氣卻是肯定。
能創造出一方花海淨土的人,必定是一位強者。所謂強者,不該欺淩弱小,更不吝磨煉他自己。
夕籬聽懂了梅初雪話裡的深意。
但他依然不肯卸下他臉上嚴肅的懷疑表情。
梅初雪蓦然想起一處忽視太久了的關鍵,問說:
“你師傅的劍,是何名字?”
夕籬遽然咧開了嘴,快樂且自豪地擡高了嘴角:
“劍名,長情!”
“長情劍,好名字。”梅初雪從寶夕籬遽然開朗的臉上,看見了“傳奇故事”即将開講的起語。
“梅初雪,我不知劍神是如何教導你的。但師傅傳授我們萬華内功時,她将修煉,稱之為’修心’。
“人心各異,故此,内力亦是各異。
“師傅認為,修心最高境界,即為長情。”
梅初雪說:“人心各異,由心生出的情,自是各異。長情是追求,故此情變、情滅,方是常态。”
夕籬點頭稱是:
“人心各有異,人情多變幻。但正如每個人擁有着獨一無二的氣味,每個人的情,亦有差異。
“譬如那個江湖郎中,即當初的禍水夫人,她是情濃之人,故此,即便她血洗霍山、即便江湖辜負她、即便武林特意将她遺忘,她卻依舊陰魂不散。
“我對花海之外的世界,略無好奇,郎中卻不厭其煩地往返于花海與江湖,她永遠好奇着世界。
“大師姊情烈,故此,她一路殺來,複仇武林。
“二師兄情堅,堅硬得近乎頑固,故此,他幾乎外煉不出任何武功。唯一優勢,即是内功耐力。
“寶一枰情深,和她的心思一樣深。她太聰明了,故此尤其懶。我原以為,她會回來花海……”
寶夕籬略不轉彎的目光,直直照向梅初雪:
“梅初雪,你以為,我是何心、何情之人?”
“純情之人。”
梅初雪略不猶疑,直視着寶夕籬臉上的錯愕。
“好厲害,梅初雪。”夕籬由衷歎服。他初入江湖,聽見小僮說起這一朵“削人手指”的陰戾梅花,曾以為梅初雪是一個自絕人性、殘心無情的劍魔,他不成想,梅初雪嗅來,竟是這般微涼之異香。
“我确是白紙一張,方能安然吸收師傅傳予我的淳和内力,方能成為一個自如運用精妙内力的醫師。”夕籬說着,又伸手,向梅初雪探出了二指。
梅初雪将手腕浮出水面。
梅初雪内力已然回漲。
縱使梅初雪内力僅僅恢複了一成,他仍極謹慎地控制着他自身内力對于外來内力本能的排斥———
江湖之所以醫師稀少,正因重傷的武學高手們,無法完全信任醫師、無法将他們脆弱的心脈完全不設防地打開,付于醫師探察、診斷、修複與療愈。
而醫師診察治病時,同樣,必須是毫不設防的。
唯有雙方努力使個人内力變得溫和、抑制住攻擊本能,這一場内傷療愈,方可得以推進。
夕籬這一回的探診結論,仍是一切無恙。
梅初雪看懂了寶夕籬臉上的躍躍欲試:
“梅初雪,我想再進一步,我欲潛入你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