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舟上阿姊,亦未認出僅與她一面之緣的夕籬,她開口邀花之舉,無非是出于善意的玩笑。
她看出這一位被忽視的戴笠阿弟的小委屈,于是她高聲誇贊他竹篙上那一枝冰花,借此離镖船再近些、近些,好好看一看傳說中的“墨荷塢雙生子”;
她更想再看一眼暮春時,倏然落于她茶肆外,那讓她擡頭看了、唯有感慨的,那“天上飄着的、月亮照着的,雲做的身子、霧化的形影”的梅初雪。
待手中焰花燃完,夕籬收回手臂,打直身子,他掌中凝集真氣,将另一洩硝粉,牢牢包裹好:
“呲———”
在精準且強勁的内力助推下,硝粉疾射升空:
“噗滋噗滋!”
在重巒疊嶂、遮星蔽月的樓棚複道之上,在星月瑟瑟、黯淡無光的夜空中,一朵巨大焰花,銀白閃耀、華光璀璨,而又轉瞬即逝、于一刹那間怒放!
“梅初雪!梅初雪!”夕籬奮力振臂高呼。
“梅初雪!梅初雪!”
“夏深!夏長!”
“夏長!夏深!”
熱烈而快活的歡呼聲,繼續你來我往、争強好勝;多情的花、湊熱鬧的花、各式各樣的花,繼續抛落、堆積在傳奇少年們的船頭。
夕籬已經懶得擡手去摘下狠狠砸落在他笠上的寄情小禮物,即使它們的主人,是特意擲給他的。
當夕籬以内力疾射出那一洩硝粉後,他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實在累極了、累極了。
“回天返春丹”最末一絲藥力,至此,徹底殆盡。
夕籬勉力站在船上,耳旁的歡呼聲、眼前的燈光波光,此間種種聲色,仿佛與他遠不在同一世界。
寶夕籬一舉一動,皆在梅初雪眼中。
梅初雪扶住寶夕籬後背,輕聲道:
“坐下休息。”
夕籬靠着梅初雪可靠的有力手掌,慢慢坐下去了。
夕籬是必不會躺下的。
在梅初雪進入墨荷塢的絕對安全領域之前,他絕對不可以閉眼睡過去!
雙生子以内力向身後二人一起傳音道:
“趕了四晝三夜長途的苦力船工,終于累了。”
“尤愛矜炫其詭異内功的寶竹竿,終于乏了。”
前一句,炫耀了墨荷塢紅眼蜻蜓們恐怖的情報偵集與傳遞能力:
夕籬獨自駕船走蜿蜒水路,紅眼蜻蜓們,則可以像一驿一換的驿馬們,一段路、一段路地全力直行飛奔。
後一句,則再次證實了墨荷塢與梅林關系之緊密:
在梅初雪青梅竹馬的好友面前,梅冷峰專門對夕籬進行惡意中傷!
夕籬雖然憤怒,卻累得無力去開口回擊,尤其,是當他坐下後。
遭“回天返春丹”強勁藥力暫時“欺騙”過去的麻木不覺的身體,如今暴怒地回過神來,這種猛烈反撲、摧枯拉朽的極緻疲勞,比他自走火入魔中頑強回神的瀕死掙紮過後,更無法抑制、更難以抵抗。
夕籬眼睑重重落下,又努力緩緩擡起。在他朦胧的視野裡,前面兩團招搖的紅焰,已然溶化褪色。
他似是聽見樓上有人在撫琴,他隐約聽見人們在齊聲高唱,他卻根本辨不出其中曲詞的字意:
“君在長江中,我掬長江水。真心結冰花……”
甚至他鼻子,都無力再嗅識。
在夕籬疲累到模糊的世界裡,唯一清晰的,是身旁梅初雪的微涼氣息……
“梅初雪,你來早了。”
“有些人,該要亂了。”
若不是聽見“梅初雪”三字,夕籬根本懶得去辨聽雙生子暗中以内力傳來的絮語碎句。夕籬以奄奄一息的顫抖内息,勉力傳音回問雙生子:“何~人?”
“叛徒。”
“細作。”
“叛~~徒?”
雙生子聽見夕籬那顫若懸絲、危如風燈的微弱聲響,不忍再逗弄他,便一口氣說完了:
“墨荷塢的叛徒。”
“冥音湖的細作。”
“好消息,我們已經排除了一個叛徒———”
“和一個細作,即梅初雪、和寶夕籬。”
“壞消息,臘月佳節,江夏城聚有三十萬人;”
“其中一半人,是本城人,另一半是外來客。”
“本城人中,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叛徒;”
“外來客中,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細作。”
夕籬聞言,意識到事态嚴峻、大敵當前,他必須立即強逼他的鼻識全面複蘇、嚴陣以……
居然,失敗了!
夕籬再欲嘗試,卻聽雙生子一齊朗聲道:
“歡迎來到墨荷塢!歡迎來到我們的遊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