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子一聲令下,與遊樂園主人們穿着同樣鮮衣華服的諸派名廚,領着幫傭,托舉着一籠籠香氣蒸騰的食盒,将他們的得意大作,送去四季少年們房中。
縱使在歡樂花海,除非遭逢某些團圓佳節,二十二位寶姓姊弟,鮮少同聚一席、共享一餐,畢竟個人口味不同、作息不同、脾性不同。
譬如夕籬與寶一枰,二人可以同在一張幾案上評賞、摹臨字帖,卻從不在飯桌上一起吃飯。夕籬喜歡吃二師兄燒的菜,寶一枰卻覺得嚼東西很麻煩。
遊樂園内的新四季少年亦如此。
圍觀完“采花大盜”,雲鶴二人回他們的“不返船”吃飯,秋可歸回他的“流音軒”,雙生子回他們的“萬樂館”,梅冷峰的“西高閣”窗戶則一直緊閉。
在梅初雪把夕籬拖入隐于遊樂園最深、最寂靜處的枯藤繞牆的“花洞齋”之前,熱湯熱菜,已然在桌上擺好了,皆是梅初雪喜歡的菜式,碗筷有兩副。
梅初雪徑直繞過餐桌,将他肩背上緊貼着的那一長條重物,卸在床上,為其蓋攏厚被、層層裹好。
梅初雪自他極不充裕的内力中,發出陣陣暖熱真氣,使褥卷快速溫暖起來。
夕籬舒服得自鼻腔中呼出一聲類似歎息的呼噜。
骨頭裡的冰沙瞬間溶化了,一道道暖流将夕籬環繞、包裹,此時此刻,夕籬終于理解了寶厲姿和寶連文許多次回憶、描述起花海之外的冬天時,她們身上流散出來的無法抑制的恐懼、與顫栗的恨意:
原來,這就是“冷”。
因在花海之外,夕籬遇見了梅初雪,夕籬便開始期待郎中天花亂墜般向他描述過的“浪漫初雪天”,但寶厲姿和寶連文也早告訴過夕籬:
不下雪的冬天,很冷;
下雪的冬天,非常冷。
冬天是苦寒、是饑疲,是灰茫茫天地單調冷寂,如同一口蓋世巨棺,收殓着悄無聲息的死亡……
在今年冬天之前,夕籬感受過的“死”,都是“滾燙”的,是喧嚣鼎沸到令身體與鼻子不堪重負的。
在無數次走火入魔中、在一次次死裡逃生後,夕籬頭上粗硬卷毛,被過熱的血脈,燙直了,又複原了,但夕籬肌膚上的細絨毛,卻永久地燒脫了。
走火入魔時的狂亂心海、失控的激湧内力,反客為主,迫使夕籬的鼻識無限放大,以疾速耗命:
夕籬被迫嗅見了花海裡億萬朵鮮花的“生息”、嗅見了每一瓣落花的“死氣”、嗅見了每一株花的根脈裡吸收着的來自雨水和泥壤的“非生非死”的永恒氣息。
他聞見無數落花在哭泣、在咒怨、在向他召喚:
“落下罷,快落下罷……
“與我們一起,同歸于永恒罷……”
可是這個冬天,夕籬感受到,原來死,還可以是“冷寂”的。他仿佛被封凍在萬丈冰川之下,他饑寒不堪、麻木不覺,他嗅不見、聽不見、看不見、甚至不能動,世界模糊而寂靜,隔他很遠、很遠……
“梅初雪,我好了,我不冷了。”
熟悉無比的微涼氣息,離夕籬很近、很近。
梅初雪昔日不屑去學“無甚用”的内力傳音,但如今,他拿他心海中僅有的能夠自由運用的那一點内力,悉數化作暖熱真氣,灌入包裹着夕籬的褥卷。
夕籬看着近在咫尺的梅初雪,看着梅初雪的臉。
梅初雪曾要夕籬與他同照一面冰鏡,鏡中兩張臉,在夕籬看來,一張仍是面目模糊,另一張臉,則是無比清晰,清晰得仿佛是墨香未晞的一首詩。
南邏王子蒙伽齊物,曾向夕籬講述過他父皇對成都雙城魂牽夢繞、念念不忘的一生。一言以概之:
你若經受過“好”的,你便無法接受“不好”的。
同樣,花海師傅亦是如此說服懶徒弟出門的:
你須先感受過,方可說,你是“想”、還是“不想“。
如今,夕籬全理解了。
在遇見梅初雪之前,夕籬自恃他靈鼻超凡,嗅明諸物本味,夕籬從未想過,要去看清某人的臉。
如今,夕籬既已“得到”過與梅初雪日夜相伴的幸福感覺,那麼,他便無法忍受“失去”。
夕籬發誓,他要永遠嗅着名為“梅初雪”的微涼氣息,他要永遠看着梅初雪隽永得像一首詩的臉。
縱使梅初雪不會像他一樣,在夢裡夢見他,渴望去嗅聞更隐秘處的肌膚,渴望更深的氣味糾纏……
“睡之前,先吃些熱的。”
梅初雪起身,自飯桌上取來一碗金黃雞湯。
這般美味的撲鼻香氣、如此濃郁的湯汁顔色,是花海第一天才大廚,寶庭芳亦無法烹饪出的奇作。
夕籬眼巴巴瞅着梅初雪舀起一勺濃香湯汁,持平在他淡血色的唇邊,吹了吹。
夕籬“咕咚”咽下一口幹沫。
梅初雪扶起夕籬上身,讓夕籬靠在他懷裡。
夕籬眼見着那一滿勺金黃湯汁,即将喂入他饑渴難耐的嘴中,梅初雪那生來握劍的手、那千錘百煉出的穩如泰山的腕力,居然錯喂至夕籬鼻尖處。
鼻尖距離唇縫,相隔不過毫厘,但此毫厘之差,絕非梅初雪這一雙天才的手,可能産生的謬誤。
“?”在夕籬擡眼向梅初雪發出疑問之前,一股熟悉的内力傳音,不遠不近、時遠時近地傳來。
雙生子中的一個,問夕籬:
“如何?來自花海的高鼻醫師,我們墨荷塢廚師們的手藝,合你口味麼?”
夕籬緊皺鼻根,他嗅不出這雞湯有任何異常。
除了特别香。
夕籬更無法根據飄忽不定的傳音,來推測出雙生子“萬樂館”的具體方位與位置。
雙生子顯然不會端着碗筷在遊樂園裡飛來飛去,但他們真的能安坐于萬樂館裡,悠閑用膳麼?
梅初雪提前來到江夏,打亂了敵人的原定計劃。
聰明人都知道,最吉祥的好日子,不在蔔者的卦裡,不在寫好的計劃裡,它就在今日,就在今夜。
在食物裡下毒,很常規的做法。
但很有用。
雲千載憑借此計,在光天化日下、在通途大道上,劫走了天下第一镖局的大貨;秋風惡更是創造了“除夕屠盡八百命,青菊漫江葬九龍”的江湖傳奇。
梅初雪拿走雞湯,又端來一碗炖得爛爛的蹄膀,喂給夕籬的鼻子。
夕籬依舊聞不出任何“毒藥”氣息。
沉睡的冰元蟲可稱“無色無味”。冰元蟲能以任何“毒物”為食,并且将毒性成倍提純。
可一旦冰元蟲吃下什麼,便會染上該物的顔色或氣味。譬如雲千載用來迷倒警覺镖師們的霍氏獨門迷藥,镖師們聞不出茶水裡極其微淺的迷藥氣息,夕籬卻嗅得很清楚。
可今夜,夕籬自恃天下無敵的靈鼻,居然什麼也嗅不到。
雙生子卻能笃定雞湯和蹄膀裡有異。
梅初雪又拿走了軟爛蹄膀。
夕籬的喉嚨與肚腹先後傳來一陣悲傷的哀鳴。
夕籬看見梅初雪站在滿席佳肴前,一勺勺舀起、一筷筷夾起,做出要吃進去的模樣,又一勺勺、一筷筷放下。
忽遠忽近的内力傳音,無奈道:
“炙全羊有毒。
“烤鹿腿有毒。
“燒鵝也有毒。
“梅初雪,這一餐,你是非吃不可麼!”
梅初雪回過頭對夕籬說:
“先不準睡,吃飽了,方能睡得香。”
“?”夕籬猛地驚醒。
梅初雪方才說的話,既是對他說的,更是對雙生子其中的某一個說的!
無論雙生子嗅識再如何登峰造極,他二人也絕無可能根據自花洞齋緊閉門窗的隙孔洩出那一絲絲熱氣,迅速精準地嗅識出梅初雪彼時彼刻舀起的這一勺佳肴,究竟是濃雞湯、還是爛蹄膀!
縱使是梅初雪天才劍客的眼,其目光亦無法穿透墉戶門壁,一一看清梅初雪此時此刻夾起的這一塊佳肴,究竟是羊肉、還是鹿肉!
除非、除非雙生子其中的一個,正在這房中!
他一定占據着某可供他全面觀察的極佳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