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遠光殺完老仇人,又見與他一樣年輕的鮮衣少年,愈覺身心暢爽。出生于富美水城、養成于霍氏豪宅、号為“江湖第一乖孫兒”的貴公子,如此自我介紹道:
“霍遠光,前冥音湖人頭彩雀。”
南宮荷風笑意不減,他直白問道:
“霍家小郎君,你今夜這場大戲,意欲何為哇?”
“我來投誠青菊谷,以此獻上我的誠意與實力。”
“喔!”南宮荷風相信霍遠光的誠意。
紅眼蜻蜓們一路上看得很清楚:
他确是自揚州霍宅,一路直奔江夏城;
金籠主及他船上人頭彩雀,亦皆為他所毒殺。
墨荷塢不是不曾、更不會不敢,收留姓“霍”的麻煩人物,但……
南宮荷風兩彎笑眼,擠弄出輕浮而實在的笑意:
“青菊谷谷主,是秋可歸,不是我荷風。
“青菊谷内,人才濟濟;秋可歸谷主身旁,亦早已伴有一位古怪詭異、卻忠心耿耿的秋音小僮。
“朋友,何不成為我們紅眼蜻蜓中的一員?”
霍遠光撫着他腰畔那一支破筚篥,舒心又自在地笑了:
“我當然知道,他是秋可歸。
“我知道,四年前,潛入霍氏秘密制香坊的瘡臉勞奴,實是青菊谷谷主秋可歸;
“我也知道,三年前潛入我生日宴的琴師玉奴,是死而複生的制香坊逃奴;
“我還知道,半年前,潛入冥音湖的琴師玉庶,是居然能從我星哥手裡死而複生的琴師玉奴;
“我更萬分确定,秋可歸,一定會收留我。”
南宮荷風嬉笑且冷意的月牙眼,慢慢舒展開來,不止是因為他看下去霍遠光一臉愚蠢的熱戀表情,更是他聽見了霍遠光接下來相當聰明的話:
“并且,據我推測,那青菊谷内,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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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籠主,居然叫他逃出城去了!
花見池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一個武功平平的籠中面首,究竟如何從紅眼蜻蜓和她的眼皮底下逃脫?
花見池心中自然生出了因失敗而焚騰的怒火,但她很清楚,當下要緊之事,不是發怒,而是追捕。
僅餘的最後一個籠主,出城後,有三個大方向:
向東,順流回到揚州;
向西,混入雲夢湖群;
向北,沿漢江或旱路,直奔繡花使治下的襄陽。
花見池依憑她的直覺,果斷選擇了踏波向東。
“花見池,你等等我嘛。”追在第十八港主身後的,不止有紅眼蜻蜓,還有第十九港主,葉聞雨。
他的鼻子辛苦了大半夜,本該好生休息,安心将餘下收網工作,交給他的小夥伴們。但是———
“花見池,你又來了。你莫忘了,除了你這一位’雙流無雙’的快劍港主,我們墨荷塢,還另有一十八位港主呢。放輕松,那個銀籠主,他逃不遠的。”
不止西北兩個方向,所有可能的潛逃道路,皆有二位數的年輕港主負責追捕。
花見池善于觀察的眼睛,一一掃過霧起的江面、渾濁江底、及江岸兩側一切可疑之物:
“除我之外,另有十七位港主。魚先知,他不是了。”
“唉,”葉聞雨真心實意地歎了一口,“他畢竟是教過我弈棋的棋師父。”
葉聞雨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天下聞名的“默觀江湖蒼狗變,風雨欲來魚先知!”的鐵手神算子,江湖公認的“第一聰明人”,居然會選擇做出如此糊塗事?
他究竟是何緣由,居然要背叛他多年為之籌謀、當初與他的青春夥伴們攜手建立起的墨荷塢?
月亮徹底沉落,江上冬霧,愈發彌漫了……
冷霧撞上銀蠻兒油亮的臂膀,一顆顆水珠,順着船工粗臂上的肌□□壑,勾畫出一條條晶亮銀線。
花見池、葉聞雨、以及一衆炫服金刀的墨荷子弟,“嘩啦”踩水躍行,與夜航镖船,擦身而過。
銀蠻兒非常清楚,花見池那一雙眼睛,看得從來不是人臉,她看的是整體、是符合整體的那些小細節。
譬如那個假卓樂,無論他如何僞裝,他終究演不出一個享盡世間歡愉的“貴公子”應有的懶怠氣質。
比起金稚兒靠一張好臉皮、動幾下嘴皮子即能邀獲殊榮,銀蠻兒很清楚,霍姥太君看上他的,是他野性十足的身子,是他寡言裡的“憨直”與“純粹”。
銀蠻兒确确實實,曾是個苦力船工。
後來即便他被霍姥太君養在安逸籠子裡,他依然“習慣”每天搖橹扯帆、風吹日曬,保持着油亮亮的茶色肌膚、和最原始的充滿野性力量的健碩體格。
故此,花見池非常合理地,将他看作是一個動作熟稔的老道船工,率領部衆,繼續向東追去。
銀蠻兒之所以能孤身逃出江夏城,正因為他“憨直”,他從不與金稚兒争寵、更不争功。
昨日黃昏,梅初雪一入江夏城,他便當即潛逃。
若“春宵”毒勝,他任金稚兒與魚先知去瓜分戰果,反正到後來,所有一切,終将被霍姥太君攥奪;
若假卓樂失敗,自有其他六籠主,為他殿後。
他順流而下時,恰好遇見了寄春镖船。
縱使墨荷塢不曾默許雲千載劫镖,夏時與庾孟金這一對互為對方宴上尊客的“酒肉好友”,注定必将如同墨荷塢與冥音湖一樣,爆發一場生死決戰。
雲夢澤再廣再深,也難容不下“二巨手”;
天下之大,卻永遠不能共存兩個皇帝。
銀籠主很快做出了選擇,他究竟要站哪個皇帝:
“金縷酒、冰花焚香、雪青白綢的秘密,都是冰元蟲;冰元蟲在邛崃冰川裡,多得像水一樣。
“霍姥太君正是冥音湖真正的主人,她替夏時毒死了柳司江,由此開始與血梅崖交易冰元蟲。”
胡镖頭将誠意十足的投誠之人,拉上他的镖船:
“好一個劍神!好一個霍姥太君!
“像水一樣多的東西,居然一滴不漏、全攥在他手裡!傳說中一杯難求的金縷精釀,居然跟水一樣濫賤!”
這艘夜航镖船,目的地是江夏之西的江陵城。
誰人能想到,他銀蠻兒,居然敢再次回經江夏?
“嘩啦、嘩啦———”
搖橹船工,與踩水追捕的雙刀少俠們,相向經過。
顯然,魚先知未能制住其他港主;
“春宵”毒計,果然失敗了。
銀蠻兒看着眼前愈發彌漫升騰的江霧,平實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他們一個個死了,更顯得他大智若愚的真智慧。
霧氣裡漸漸有了些光亮,太陽,升起來了。
“君在長江中,我掬長江水。
“真心結冰花,真情逆流水。”
自江岸上,傳來清亮歌聲。聽聲音,應是一位美麗的少女,且是一位純情少女。
胡镖頭那一雙老道的眯眯色眼,穿透濃霧,看過去:
一輛單駕傘蓋車,伛偻的牽馬人,相貌極醜,醜得使胡镖頭的眼睛,不得不被迫先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