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夫人莞然一笑,她非常理解能霍姥太君:
誰不想擁有一個像梅傲天這樣,專一的男人?
無論梅傲天如何月複一月、年複一年,自囚于邛崃雪山之巅,心無旁骛、走火入魔般地閉關悟劍;
無論梅傲天作為江湖武林、乃至全天下公認的“劍神”,無論他抵達了何種前無古人的武學高度;
無論劍神握有如何肆意妄為、毀天滅地的威力;
又無論那個秋風惡的笛聲,是多麼的幽美動人,他看向梅傲天的眼神,是多麼的柔情與哀傷———
梅傲天,他永遠是那個于月夜笛聲中獨自學劍的小茶奴、在絕壁野茶樹上與夏時初識的小男孩;
他永遠記着他狂妄的夢、和他至死不忘的誓言:
他一定要成為江湖第一劍客;
他梅傲天,必須保護夏時。
黃花夫人含笑看着黃鶴,在被她密不透風的愛,囚禁了整整十二年後,他也已然變回了一個孩子:
“你完全不像梅傲天,你一點都不乖。”
天下唯有一個劍神;
梅傲天之後,再無梅傲天。
二十三年前,益州論劍後,梅傲天按照夏時規劃的宏偉藍圖,占領巨鷹盤踞的邛崃雪巅,成為血梅崖崖主;
黃小樓亦同黃鶴,在夏時的盛大操辦下,“梨花千樹映錦江,紅妝十裡迎潇湘”,風光返鄉,重建黃梨山莊。
如今黃花夫人想來,夏時當年能從蜀都富豪手裡輕松“籌來”奢豪嫁妝,卻無論如何、縱是二十三年後的夏時,都不能憑借他懶于修煉的萬華夏功,在一夜之間,催開春日錦江邊上的那萬千樹梨枝……
梅傲天?
梅傲天倒是能。
但他絕對不屑于去做此等虛擲内力的無用之事。
除去夏時,梅傲天其實從來不關心任何人、别的事。
他的血梅崖,他血梅崖下的梅林,他親手撫育的天才小徒弟梅初雪、又或是那個鬼臉佛心的梅葉,這一切的一切,對梅傲天來說,有意義的前提是:
夏時與他同在此處;
與他同樣無言地看着這一輪天長地久的孤月……
黃花夫人如今确定,當年一夜間催開萬千枝梨花的神秘高人,不是那個大隐隐于皇庭的天寶皇後;
正是那個在襄陽血宴上化身假天保、蔑視武林群雄,不再需要江湖向她認錯、認可她實力的禍水夫人。
比起身背一柄五百文素劍的天保,禍水夫人生性要熱烈許多。
年輕時她既能一劍三削,血洗霍山;
在她孩子已然長大、她自身開悟另一境界後,她又如何不能為她孩子的朋友們,催開一江梨花呢?
在萬千樹繁花梨枝的迎送下,黃小樓搖身一變,變成了黃梨莊莊主黃鶴的夫人,是為黃花夫人。
正如同黃小樓欲将曾經那個醜陋的自己,一幹二淨地徹底埋葬,黃鶴亦不願再做他的“鶴哥”;
尤其是在墨荷塢落成宴上,當黃鶴看見秋風惡手牽着的小秋萬歲、和夏時懷裡抱着的長夏姑娘時;
黃花夫人絕望地從丈夫恍然大悟的眼中,讀懂了他内心的狂喜:
是了!是了!
他和黃小樓,不一定非要牽扯在一起!
他們長大了,他們開悟了萬華神功,他二人早已不必像過去那樣,必須緊密依靠,方能共同存活;
他可以是黃梨莊新莊主,也可以不是!
當黃鶴弑父焚莊、浪迹江湖、臭名昭著、又最終重回故地後,他才驚覺,他一生所求,不過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就像其他幸福的男人們那樣:
生在一個普通家庭,被一對尋常父母撫養,他會娶一個平凡女子,建立一個普通又幸福的新家。
他會好好愛他的孩子們,他會将他們背在身上,他會陪他們玩耍,他會看着他們一天天長大———
正如年幼的他,滿身髒污與淤青,獨自一人,坐在破敗莊園的爛門檻上,茫茫然看着路過的那一對歡笑着的父子……
黃花夫人絕非平凡女子,在她以萬華神功精心捏造的精魅一般的美麗面容之下,她實是一個男子。
黃鶴永遠想不明白,既然黃小樓和他皆如此厭惡曾經那個可憐可悲的自己,為何,她還要愛着他?
她的劍,她的天賦,完全不輸于梅傲天;
她明明可以成為下一個女劍神、或禍水夫人。
但她從始至終,滿心滿眼,唯有他。
她不惜扮演“懷孕”,不惜擄來一個男嬰,不惜折斷他雙腳、劃爛他臉皮,也要留他在她身邊。
她為他傾心制作出的“千樹萬枝梨花陣”密牢,其精巧、其複雜、其匠心獨造,亦不會輸于那個心靈手巧、隐居在幽深秘谷裡的天才的秋風惡。
他不是不曾反抗,但她實在太強大、太天才了:
“外面的世界,很危險。
“江湖裡,全是壞人。
“離開我,你一定會死。
“你看看你,真醜。除了我,誰都不會愛你……”
在她日複一日名為“愛”的咒願中、在她年複一年的疼痛摻雜着療愈的甜蜜刑罰中,他終于領悟了:
她可以是被黃老盜擄來給兒子做玩具的小狗;
她可以是他超越了血緣的“至親兄弟”;
她可以是“雞犬雙吠”中那一柄陰戾忌世的鬼劍;
她可以是黃梨莊莊主的夫人、是他兒子黃小鶴的母親、是黃梨莊繼任莊主;
她既可以是與他親密纏綿的愛人、又可以馴他如馴服兇犬、更可以是掌握着他歡愉與生死的主人;
無論她是誰,他又是誰;
他二人,必須永遠在一起,至死不分離!
“我很乖!我明明都聽你話了……”
黃鶴既委屈又惱怒、還有些懼怕,小聲嘟囔道。
那足以使愛恨與時序一同混亂颠倒的囚禁生涯,幾乎令他喪失了大部分記憶,梅傲天,聽來已然是個陌生姓名。
他忘記了他想要變成一個普通又幸福的男人的渴望,但更幸運的是,他亦忘記了那個滿身傷痕、獨自坐在門檻,茫茫然觀望着他人幸福的可悲孩子。
他内心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他很清楚,他不可能像任何别的人;
因為,他不過是她的一部分。
他愛她所愛,思她所思,欲她所欲。
他與她之間,超越了血緣、愛恨與命運,他二人不分你我、靈身相合,死亡亦無法将他們分離……
“我很乖的。梅傲天,不好。”
黃鶴再次重複了一遍,他絕非在昭示忠誠,而是他真心實意地這麼認為,并且他需要她的肯定。
“是,你最乖了,我最喜歡你了。”
黃花夫人喜歡極了黃鶴這一副乖順至極的天真模樣。
她再次伸出手,撫住了黃鶴那一張被她親手扭曲得變形可怖的臉。
黃鶴閉了眼,将臉緊緊貼在她掌心,無比親密,無比留戀。
黃花夫人欣然而笑。
她此時此刻的笑容,比那個立在宮樓之上俯視衆生的九如天保,更要肆意張揚;
比獨坐在巨大冰封石心前的梅傲天,開悟時那一瞬息的微笑,更要酣暢淋漓;
比安眠于墨荷塢裡做美夢的夏時,更要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