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晉江·寒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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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七,天穹月薄,雪滿襄苑。
巍峨肅穆的皇城上空乍現煙浪,禦花園内火樹拂雲,阖宮共慶貴妃娘娘有孕之喜,然而宣明殿四周寂然無聲,内堂昏暗,一把匕首孤零零躺在青磚上。
半炷香前,它距帝王喉嚨僅有咫尺之遙,縱使被阻,刃尖卻在甩開時,劃過頸部一道極淺紅痕。
俞沅之跌跪在地,鬓發濕透。
急促腳步聲傳入耳中,太監總管躬身站在門邊,下巴墜着幾滴汗,低聲回禀道:“皇上,兩名侍女已被處置。”
俞沅之心口瞬間揪起,疼得不住地抖。
徐鄞雙臂搭在膝彎處,疲憊坐在階上,許是察覺到她的愧疚,冷笑一聲:“的确無辜,因你而亡。”
即便到最後,仍不忘誅心。
男子擺了下手,内堂木門緊閉,寒氣從磚石縫隙浸出,頃刻爬滿全身,刺得她骨肉裂開。
“朕不會再殺羅女君,她是貴妃僅有的親人,你機關算盡,想拖羅家下水,百無一用。”
羅羨仙的親人,他要留,縱使對方為非作歹,将俞沅之阿娘投井洩憤,依舊可以逍遙法外。
哪怕她以命相博,提刀弑君,也無法求個公道。
蝼蟻至微,談何公道。
俞沅之緩緩閉目,嘴角微扯,她早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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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徐鄞時,俞沅之剛到襄京半年。
她出身鄉野,自幼與阿娘相依為命,據聞生父是十裡八鄉遠近聞名的才子,有日上山被蛇咬傷,得一貌美卻不會說話的農女過路相救。
一見鐘情,兩心相悅,才子誓娶農女為妻,婚後四月赴京趕考,信誓旦旦,秉志不回。
農女一等就是十七年。
每逢黃昏,阿娘總會駐足巷口向東遠眺,日複一日,漸漸,或許也不再抱有希望,隻是變成一種習慣,所以看到國公府馬車迎面而來,娘才會那樣震驚,掩面嗚咽。
“沅丫頭,你阿爹光耀門楣,做了大官!”
“真真有福氣,日後就是襄京官家小姐。”
母女在鄉親們的羨慕與恭賀中離開茅屋,其實長大後她不大記得還有爹爹這個人,娘也甚少提及,所以路上她一直在問,阿爹到底什麼樣子。
阿娘抿唇笑,從竹匣中小心翼翼捧出兩張紙,邊角已有泛黃,一張寫着儒雅斯文,一張寫着高風亮節,并用手比:等你見到就知道了。
可是,阿娘說了謊。
她并沒有見到爹,在國公府,刻有高風亮節的棕色匾額下,坐着位面容嚴肅的老伯,老伯左側,站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
夫人要俞沅之喚她“母親”。
原來“那個男人”在早年就已金榜題名,并于仕啟同月入贅羅國公府,成了勳貴女婿,借此平步青雲,但不久前,意外墜馬離世。
抛妻棄女,背信棄義,衣錦還鄉終無期。
困于都城後,俞沅之被強行改從羅姓,阿娘則變為國公亡婿小妾,母女數次嘗試逃離,可她們是民,鬥不得官,每次被抓回來,娘都會關起受刑,柴房内隻有鞭子的聲音,她拼命掙脫綁布,拍撞踢打門闆,直至雙手血痕累累,額間滲出猩紅,終歸徒勞無功。待隔日敞開門,看到娘遍體鱗傷的模樣,她唯有咬牙認了。
羅國公威脅稱,若要娘活,就乖乖聽話,無論有何要求,她都需言聽計從。
半年凄慘光景,羅沅之以羅家二小姐身份,嫁入六皇子府。
她恍然大悟,這就是國公府派人接母女入襄京的原因,代真正的大家閨秀,羅府獨女羅羨仙嫁給六皇子徐鄞。
前朝局勢俞沅之不太了解,僅曉得徐鄞母妃曾涉及一樁巫蠱之案,緻全族所有成年男子斬首,其餘人等流放,他為母求情被遷怒幽禁。
年初冤案平反,陛下當即将其赦免,太後心疼孫子,賞賜新邸為補償,但徐鄞提出一個請求,迎娶羅國公府女眷為妃,太後允了,皇上也不敢多說什麼。
自從嫁他那日起,徐鄞就像隻厲鬼,用無數細碎法子折磨俞沅之,對外還要裝出深情款款的模樣,讓滿襄京城的人,都來羨慕這位六皇子妃,出身貧苦,卻獨獨得皇子欽慕。
他們又豈會知曉,大婚當晚,女子嫁衣外緊繞一圈麻繩,被迫跪在王府空地,祭拜丈夫那早已仙逝的母妃。
凜風刺骨,俞沅之凍了整夜。
她的睫毛盡沾白霜,通身僵硬麻木,被擡起時就像一塊冰雕,毫無知覺。
後來聽人說,六皇子與羅家有仇,卻傾慕明媚活潑的羅羨仙,羅國公甯死不願,唯有另辟蹊徑,推她進火坑。
羅羨仙逃過一劫,與心儀的少年将軍成了親,不料數月前,将軍戰死,羅氏新寡,徐鄞殺了羅國公後,力排衆議将其接進宮來,如今心願得償,羅貴妃身懷有孕,他也将為人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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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料摩擦聲打斷俞沅之的回憶。
徐鄞站起,手扶穩書案,居高臨下看向她,神情冷漠。
良久,男子冷聲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