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過山路,四轱碾壓在砂土上,發出咔嗚雜音。
俞沅之心下不安,為何這一世,國公府馬車會提前兩日入村接人,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權衡利弊,唯有姑且聽從,免遭皮肉受苦。
長途跋涉,阿娘雙腿已有浮腫,食不下咽,氣力疲憊,她為娘揉着膝蓋,那位坐在母女對面,來自國公府的看管婆子,見狀鼻哼一聲:“娘子可要比咱們襄京夫人還嬌貴。”
“你們夫人也需要坐十幾個時辰的馬車?”她連眼色都懶得給。
李婆子,對上谄媚,待下專橫,手裡不能握丁點權力,否則人便飄上天去,前世蔑視母女鄉野出身,為讨好羅女君,曾在阿娘柴房受罰時,私下加碼多扇了四個巴掌。
本打算安穩後再與之算賬,眼下既送上門,正好了結洩憤。
阿娘聽不到,但見對方一臉兇相,輕輕握了下女兒的手:若累了,趴在娘懷裡睡會兒。
李婆子嘴角耷拉,白了一眼用手比劃的女子。
“告訴車夫,遇到茶攤停下休息。”她安撫阿娘後,冷聲吩咐。
李婆子撇嘴,從髻邊拔下條鐵簪搔頭,良久讪讪前探半個身闆:“外頭的,見茶攤歇腳。”
車夫吆喝應聲。
“趕個活兒,什麼賞錢都沒,肚子癟着回襄京,怪不得府裡沒一個願意接這差事。” 老東西阖眼倚在團麻墊上,嘴裡嘀嘀咕咕。
“李婆子。”
那人眼角聳搭,不耐煩道:“又怎麼了?”
俞沅之坐直腰杆:“這兩日粗茶淡飯,來回折騰,我這裡有點碎銀,多少能有些貼補。”
李婆子斜睨:“姑娘還算懂規矩。”
“隻不過人多口雜,被旁人知曉怕要平分了去,一會兒到茶攤問問小二,附近哪裡有烤雞烤鴨,李婆子私下解解饞,來日進府,虧得你照應呢。”
話說得好聽,婦人臉上浮現得意之色。
“既如此,老奴就不推脫了。”
“應該的。”俞沅之唇角微微彎起。
馬車停在沿途一處茶攤旁。
車夫與幾位随行小厮靠樹盤坐,念叨着辛苦,李婆子趁空避開衆人視線,拽過小二耳語,腳步利落朝西去。
俞沅之在其走遠後,緩步至樹前施恩:“小二哥說前面有個鎮子,今晚給大家添些酒菜,辛苦多日都沒好好吃上一頓,咱們不妨快些趕路。”
衆人一聽紛紛應和,昨晚大餅白粥,今早青菜饅頭,中午灌了水飽,早已饑腸辘辘。
“那還等什麼!”某小厮扯脖喊。
俞沅之将一點碎銀放在茶攤小二手中,轉身輕笑颔首:“車夫,咱們向東。”
馬車欲行,阿娘面露愁容,比劃着李婆子……
李婆子?
若能活着跑回襄京,就算她命大!
衆人發覺李婆子不見,已是第二日寅時,尋了半個時辰未果,唯有暫時作罷,待回京禀管家。
這次車内清淨,俞沅之想暗示阿娘提高警惕,思量再三比劃道:過了許多年,娘若見到爹,會感覺陌生嗎?
阿娘:有一點。
俞沅之:如果爹又成了親,有别的妻子呢?
阿娘停頓半刻,比道:就像你所說,已然許多年,他應該有了新的家室,否則不會杳無音訊,但那裡是都城,爹做官,在意名聲,可以讓女兒過好生活,娘會安心,娘沒用。
俞沅之:……
阿娘或許早已猜到,丈夫薄情寡義,隻是想為女兒多争取些益處。
她喉嚨發澀,當初是自己無法接受負心的爹,進府便哭鬧想逃離,才讓娘被牽連受委屈,冷靜想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些麻煩既注定避不開,不妨借此機會扶搖直上,與阿娘過些舒坦日子。
她将軟墊倚靠在娘的腰間,悄悄掀起帷幔一角,連山暮霭漸濃,淡煙相蔽,明日便能抵京,需提前籌謀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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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京為邺國都城,盛及百年,古韻悠濃。
城内道路四通八達,街巷商肆林立,閣鋪星羅棋布,甚是熱鬧繁華。馬車向東,行速變緩,勳貴大族多居于此處,百尺飛檐琉璃瓦,香車寶辇隘通衢。
俞沅之頭腦發脹,眼下當務之急是敷衍羅家人,與娘尋個安逸地方歇息。
她攙扶阿娘下馬車,擡眸剛好對上羅國公府四字金匾,朱門銅環,莊重肅穆,向下瞧,一個方臉濃眉的中年男子從内邁出,規矩站在石階旁側,向右伸出手臂道:“請這邊走。”
要從後門進。
她面無表情颔首應下,輕扯住阿娘袖口。
管家姓朱,取自朱鹭,為羅國公賜姓,羅字有捕鳥之網說,所以在羅府得重用的下人,都姓“鳥”。
朱管家帶母女走到後門,低眉順目道:“國公有話需先傳娘子,餘侍郎數月前墜馬身故,他在生為國公府婿,羅女君之夫,所以娘子需喚女君為主母,姑娘需稱其為母親,方合規矩。國公念你母女二人多年孤苦,心存憐憫,這才将你們接入襄京,萬不可忘此恩德啊。”
起初,羅國公還是看重顔面的,先吩咐管家試探勸說。
既不到撕破臉皮時,俞沅之也打算虛與委蛇,但做戲需裝裝樣子,國公府有頭臉的都是人精兒,馬虎不得。
悄悄擰把手肘,一雙杏眼淚霧盈盈:“阿娘不會說話,也聽不見,您的意思是,我爹爹娶了新人,現下已過世?”
“非娶,餘侍郎為贅公。”
管家先強調身份。
“我需與阿娘說……”她哽咽搖頭。
管家見狀向後退了半步,眉眼不擡。
俞沅之:娘不要難過,爹果然另有妻室,如今人已亡,此乃入贅之府,國公勢強,姑且忍耐,保全性命。
阿娘:人已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