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禮,聽聞今日俞姑娘陪七殿下出宮了?”
“是,殿下大病初愈想到城中走走,故而民女求了太後娘娘恩旨,殿下一切都好,在前堂用膳呢,娘娘可要去探望?”
淑妃垂眸淺笑,搖了搖頭:“俞姑娘想必還未用晚膳吧,不妨到本宮寝殿一道用,本宮也想找人聊聊天。”
俞沅之猶豫半晌,颔首應下。
雖說七皇子是由淑妃養大的,但太後似乎有意隔斷這對“母子”,每月相見,不過匆匆幾面。
她跟在淑妃身後,順西而行,入宮這段時日,除了書房、箭場、永壽殿,幾乎沒有空閑到其他地方閑逛,越走越覺得景色似曾相識,直至“含章殿”三字牌匾出現在眼前……
“本宮這裡雖說遠了些,卻是難得的清淨。”淑妃微笑道。
俞沅之迅速移開視線,鼻尖泛酸,雙目有些模糊不清。
含章殿現今是淑妃娘娘居所,她竟不曉得。
新帝繼位後,太妃均遷往皇城西南角安康苑,所以宮殿原主人是誰,她未曾留意。
跨過門檻,兩側被木欄圍繞的四方花圃映入眼簾,院左種滿木芙蓉,院右種滿晚山茶,擡頭正對一處青石空地,寬敞空曠,再向前走,一棵古槐樹停僮蔥翠,有綠葉惬意垂到回廊飛檐旁,俞沅之右腳踩在石階上,下意識回眸……
原來,含章殿曾幾何時,也如畫般華美精緻。沒有厚雪,沒有枯枝,也沒有用梅花瓣歪歪扭扭擺好的名字。
久别重逢,恍如隔世。
她心不在焉與淑妃共進晚膳,菜肴豐富但滋味過淡,就連飯後茗茶也是偏清雅的白茶。
“是不是很無趣?”淑妃倚在塌上閑扯家常,姿态平易近人,無半分傲氣架子。
“沅之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淑妃手肘撐在矮桌邊沿,指尖揉了揉太陽穴:“本宮這裡少有人踏足,陳設擺件,膳食習慣,數十年如一日,就連自己都覺乏味。”
俞沅之抿唇不語,難不成住在含章殿的後妃,都被什麼東西詛咒了。
“你們今兒都去了何處?”淑妃頗為關切。
“回娘娘的話,霍将軍帶七殿下遊湖泛舟,之後又在将軍府小坐片刻。”
“遊湖泛舟……”淑妃喃喃重複,好奇道,“小七肯乖乖乘舟?”
她點頭,并稱七殿下很歡喜。
淑妃松了口氣:“沒折騰出亂子就好。”
俞沅之思量半晌,疑惑道:“娘娘,其實殿下脾性溫和。”
淑妃神色一頓,繼而輕笑:“那是你沒見過從前的小七,他死裡逃生後,才變得懂事規矩,奈何宮中人都被吓壞了,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七皇子确曾提起,除丞相夫人與淑妃娘娘,無人願意理會他。
“娘娘,殿下從前……脾氣很不好嗎?”
淑妃猶豫,颔首道:“何止,這孩子打小兒不會說話,體弱多病,太後與皇上都憐憫他自幼喪母,大抵太過驕縱,難免胡鬧頑劣。十歲那年,他飼養數條蟒蛇,由得它們四處亂竄,還将蜈蚣放進朝臣的茶杯裡。十二歲,半夜跑到禦花園灑紙錢,裝鬼吓唬皇上皇後。去年初将太後封的掌事官頭懸梁,錐刺股,被禦史多番參奏。他自己在深秋時爬樹跳湖,被救上來卧榻小半年,這才徹底轉了性子。”
俞沅之不由得脊背發涼,她渾然不知七皇子過往,否則斷斷不會打他的主意,這與霍琅的威脅性簡直不相上下。
難怪……隻不過為少年做了枚風鈴,就能輕而易舉讓他記住自己。
“小七如今與從前不同,變得乖巧懂事,可惜利箭紮在靶上,即便取下也抹不清痕迹,大多數人都不願以身涉險,總會誤解笑容背後藏着什麼詭計,自然能避則避。所以,本宮很感激你,總不至讓他知錯悔改後,連個能談心的同齡人都沒有。”
俞沅之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娘娘……言重了。”
淑妃靠近握住她的手,誠懇道:“本宮願為他擔保,小七斷斷不會傷害你,還望俞姑娘不辭辛勞,無論聽人說什麼都不要在意,代本宮照顧好他,這孩子成長不易。”
她小聲應是。
侍女此刻端上果碟,是用蜜泡的杏幹,顆顆晶瑩剔透,品相誘人。
淑妃撫過俞沅之的肩膀,再度揚起笑意,示意品嘗:“據傳此物是豐郡特産,三弟命人送進宮來,說是極其難吃,但本宮品過卻很喜歡。”
送人吃食還要加上反面“點評”,唯有霍琅能做得出,好在淑妃是他親姐姐,不會計較過多。
俞沅之捏起一枚放進口中。
誠如男子所言,杏味全無,甚是甜牙,但喜好因人而異,有人賞有人厭實屬平常。
“霍将軍大概對甜無感,所以才這樣說。”她勉強咽下,喉嚨發澀。
“三弟性子冷淡,又不愛交際,喜惡确讓人琢磨不透。”談及霍琅,淑妃無奈搖頭,“也是個倔脾氣,三弟進府那年,本宮已為妃子,有次聽父親提起,說他不喚嫡母為母,父親一時氣急,下令施家法打了二十鞭子,後背皮開肉綻,硬是沒聽到這孩子求饒或哭喊一聲……”
細煙在紫銅蓮花香爐頂糾纏萦繞,薄渺似霧,半散在空中。
淑妃娓娓道來,俞沅之低眸不語。
前世,她縱使遍體鱗傷,也始終未喚羅女君為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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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初一,王公公秉燭待旦,太後會在寅時三刻起身,至撫昔殿為女兒上柱清香,之後端坐正殿,迎阖宮請安。
俞沅之為客,排在最末,當皇後與衆後妃皇嗣均離開後,從容入内,恭敬問安。
離殿後,風華送她走出回廊,兩人适時寒暄幾句,遠處突然傳來王公公的聲音:
“奴才參見六皇子。”
她腳步一滞,耳墜忽地晃打在臉頰上。
宮人規矩行禮,男子一襲紫白錦袍款款而行,身姿颀長,遠望如松。暖陽映在臉上,縱使面色蒼白憔悴,卻遮不住美如冠玉之容,氣度溫斂清貴。
徐鄞有雙極其攝人心魄的眼睛,仿若桃花,深情無二。
在未陷入生母巫蠱風波前,有不少官吏女眷對其芳心暗許,再加上他素來溫柔的脾性,可謂襄京天之驕子之最。
風華察覺不妥,轉頭見俞沅之駐足不前,遂靠近問道:“姑娘為何不走了?”
長廊盡頭,一道淡然目光掃了過來。
是他……
男子走近,風華回身請安。
徐鄞颔首,視線卻緩緩移到風華右後方的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