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雙手負在身後,緩緩随走,一襲明燦燦的桂黃色長襦裙,裙擺溜過青草,漣漪長波。
長身明曦,綠意點金。
遠遠瞧去好似湖中一葉輕舟,悠然自得,仿若與世無争。
景南歸牽着馬車落在小唯身後幾裡外,視線卻始終盯在眼前小唯鑲在濃翠中的倩影上,是那麼的明媚活潑,慢慢縮之,竟成了七歲期的小唯。
雨後初霁,天虹鎏金。
“景哥哥,你看天邊色彩,像不像天佑我北殇,凱旋待歸。”四季輪動,眼看要到小唯八歲生辰,也是前世景南歸最後一次那麼開心。
因小唯口中的凱旋,他所期待的爹娘和先王先王後回來,便會商讨小唯同他的心躍事,并允準在小唯十八歲生辰時,讨他入宮。
然連着幾日,邊關未有消息傳來,接着便是北殇軍歸來,他爹娘深埋平川。
他記得那是一個晚霞濃盛的傍晚,小唯一襲明綠春衫,點翠成溫霞,揉在他眸色裡,是前世他看她的最後一眼,當真是揪心不自醫。
哪怕小唯常載清麗地臉頰頭一次褪了活色,隻為與他同承擔一切,卻依舊被他決然地關在侯府門外。
當年門外一句溫和之言“小唯都明白的”,一門之隔,景南歸身子倚着門扉坐下,心如刀絞。
“可是景哥哥,若你執意如此,小唯此生也與景哥哥不複再見。”清越潤聲,幹脆果斷。
一座直到北殇邊關再度告擾,才重開門扉的府邸,是不配得見舊人面的。
小唯從始至終都未曾回頭看他一眼。
不知走了多久,天邊初見霞色,景南歸才茫然回心,展了展神,看着眼前離他甚遠的小唯背影,他做了一個決定。
将套落在馬匹身上的馬車繩卸下,牽着馬快走至小唯身後,本想着四下無人,他可以将馬兒帶到她面前,試着覺瞧一下小唯初見馬兒的反應,他好再度定奪如何練她膽識。
誰成想,原本雁翎渾身心曠神怡,甚至正神遊在自己所編織的進了幽州城的美景中的思緒,突然被打斷,沉靜不言的冰塊牽了馬兒到她身側,卻直接将她吓得花容失色,蜷膝坐在青草地上,眼淚不受她所控地頻頻滾落,下意識顫着聲兒道:“我怕摔死。”
她知道,冰塊又欲授以她騎術。
好歹,她長于佛寺,身子驅使不由她心,心倒不至于亂了分寸,趁此機會,她得好生跟冰塊唠唠,反質問:“景世子就這麼想要本公主的命嗎?還是你會覺得北殇公主一定要精通騎術,才能為百姓做事。”
“公主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個精緻的物件,需要十全十美。”雁翎眸中長淚,擡之看冰塊都清晰許多。
那雙寒涼的瞳孔裡,到底放着什麼,讓冰塊如此執着,偏要送她去做離死亡極近之事,再或言,冰塊的目的就為用她的命去換北殇百姓的命。
嗬,食朝中俸祿,受萬民敬仰的公主,就該如此?
憑什麼。
難道不是公主父母,替北殇萬民開太平一國在先嗎,多麼可笑啊,北殇的公主怕死,遭萬民唾棄,何來受百姓禮節一說,為何要她事事以百姓為先,以自身為主焉有錯?
雁翎擡手拭了淚水,有骨氣地沒接冰塊欲遞給她的娟帕,冷靜道:“景世子有句話說的不對,曆朝曆代的公主從來沒好下場,并非公主本意,而是歲月所驅,百姓乃至父權所逼迫所造就。”
景南歸低垂長睫,看着小唯蜷着身子往青草地上一坐,他心中溝壑早已決堤,他清楚讓一個怕死的人不怕死,有多難,一如前世小唯願與他共擔北殇安危,他會堅定不想他愛的人受傷,隻身擔下所有。
世上人都有害怕之事物,他怕心愛之人和心愛之人所守護的天下會出問題,更怕心愛之人出事。
怕死人之常情,不是罪過,更無過錯。
但他不得不這麼做,哪怕他魂歸來的“故土”,并非他生前所曆之地,但此處北殇,也有着活生生的百姓,活生生的鮮豔,而非死氣沉沉。
讓他又如何能在明知小唯對北殇何等重要,還能置之不理。
前世今生,事态不一,他的确無法斬釘截鐵道明,北殇是否會重蹈覆轍,小唯會不會再度去世。
就憑他回來以後,在這世景南歸的腦海裡所知,五歲的他因爹娘過世,在心中對這位公主殿下乃至整個北殇唾棄之極,覺得為何死的不是旁人,而是他的爹娘,憑什麼公主殿下能在宮中好生将養着,阖門不出亦是不願再看見這裡的所有人。
這些無旁人知曉。
那會兒景南歸有心一歎,幸而隻他知。
後來随着他年紀少增,才慢慢察覺自己的想法是錯的,不對的,爹娘二人,終其生命,隻為保邊關和順,因他也在其裡,諸此春秋,習槍劍術,也為倘若後患有臨,他好上陣殺敵,因他是北殇一份子,是以他選擇在公主及笄之時,迎侯府門,進宮參拜,欲度請旨駐守邊關,倒是被景南歸捷足先登了。
北殇各人擔各責,公主是人,也乃使命所驅,怎容怕死。
人各有異,景南歸能明白,卻不苟同,他不能揣着用心上人性命換來的北殇殘亡,而對眼前小唯裝糊塗,最起碼他牽馬過來,知曉小唯尚未将他當成可放心的友人。
敵意倒是比上次在馬車裡輕了些,總是有進步的。
景南歸收了遞出去的手帕在懷中,也落坐在離人一米開外的青草地上。
青草悠悠,霞風拂心,他卻隻能聽見小唯輕語。
“王宮裡書卷頗多,我看過記載的曆代公主,唯歎一句身不由己,公主口食衣布有之多少呢,還沒一個王府多,一朝多坐王府,卻無人站出替公主來承擔身不由己,然而公主還需承擔由王府中人,乃至官員口中的和親,或者聯親下嫁,嫁不得所愛之人也罷了,就連自己何年月出嫁,都無權幹涉。
景世子乃北殇将領,我想請問,若景世子乃女子之身,貴為一國公主,一身武力高強,倘若他朝攻打,究竟是不費一兵一卒将自己送于他朝,還是領兵交戰?”
景南歸沉默,雁翎一笑了之,沉沉道:“沒定論,沒答案,對吧,景世子。”
然她垂頭一瞬,淚珠掉落在她衣裙上,沉悶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