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久了，屋裡的空氣有些讓人窒息，林正陽的話一出，更是壓得人心口透不過氣來。

林夫人卻渾然不在意，隻是眼裡的輕蔑更明顯了，每一次還抱有一絲希望的時候，卻總是又被推入谷底，心裡的小火苗搖搖欲墜。奢望他這麼容易地就把實情和盤托出嗎？他隻會藏了又藏掖了又掖，這些多年早就清楚了，他善于觀察形勢，伺機而動，一出手必用重拳。

“老爺不愧是生意場上的高手，這四兩撥千斤之術用得真是爐火純青，對外人的手段，掉轉回來對着家裡人也能做到毫不手軟，冷酷于斯，真是令人佩服。”林夫人實在忍不住了，上來先嘲諷了一番。

“沒關系呀，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講秋水的事是吧，秋水入府是因為年幼的弟弟生病，家裡入不敷出急需用錢，正好有親戚介紹便帶過來看了看。我見小姑娘勤快機靈，而且有腦子，把家裡的情況說得明明白白，言詞懇切，是個知恩懂事的，便留下了。又因着她比月兒大兩歲，月兒也正好到了分院子的年紀，我就把她給了月兒。當然，去之前她是被宋媽帶着親自調教了一段時間的，覺得她可以了才讓她去的。”

“哦對了，老爺可知道昊謙、昊澤、容兒也是五歲分出去住的，容兒身邊的拾光惜辰也是跟容兒差不多的歲數。老爺肯定都不記得了吧，或者說根本不曾在意過這些，否則也不會斥責我狠心地把五歲的月兒分出去。所以老爺你是從那個時候起就對我有埋怨吧，但凡你睜開眼睛看看其他幾個孩子，你也不會把這件事翻出來跟我算賬。阖府沒有一個人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妥，隻有你眼盲心瞎，不分青紅皂白，再說你心裡沒鬼，你問問自己能不能信？”

林夫人實在不想含蓄了，說得客氣了他覺得你好欺負，說得犀利了他覺得你惱羞成怒，幹脆管他怎麼想，還是自己說痛快了最好，就圖一痛快！

“秋水認真、心細，這些年她究竟做得怎麼樣，我不用多說，月兒比我更清楚。我就說些你們不知道的吧，這也是你們更想聽的。大概過了兩三年吧，有一次我去看月兒，卻見秋水正把月兒不要的舊衣服拆了重新拼起來給自己做寝衣，一問才知道她的裡衣基本上也是這樣來的，她以為我要責罰她，吓得眼淚汪汪的。其實我是于心不忍，林府小姐的貼身丫鬟，穿件衣服都落得這麼寒酸，這才想起來她沒有月錢，平時府裡逢年過節給大家封賞她才能得上一點兒，大概也是攢着舍不得花。不過秋水很機靈，她沒有什麼打扮自己的，就在頭上插朵花，或者用花布細紗自己做一些小頭飾，因着那時候她們都還小，我也沒太注意這些，還以為是她的喜好，沒什麼不妥也就沒多過問。”

“因為她是月兒身邊的人，我不想看她太窘迫，更不想日後大點了因銀錢生出别的事端，我就決定每月發給她月例銀子，但從我的私賬上走。我跟她說的是府裡畢竟還有其他按期做工的女孩子，免生不公的怨氣。起初她不肯接受，我說小姐身邊的丫鬟到了外面通身的氣派得能壓過小富人家的姑娘，她也要趁早學起來，總是縫縫補補可不行，好在府裡她這種情況也是隻她一個，她憑自己的本事做到了一等女使，原本月銀也是要漲的，就算是特殊對待吧，這樣她才收下了。”

“月兒十歲吧，我發現林正陽瞞着我有事，就是我覺得他應該認識月兒親生母親的事。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秋水的家人上門來找秋水要錢，恰好被我知曉，我覺得蹊跷，就讓宋媽去瞧瞧，宋媽把來人請進偏房細問了一番，但那男人反複就說想讓兒子讀書，需要錢，還旁敲側擊地問能不能給秋水簽賣身契。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就讓秋水那個遠方親戚去打聽，其實也算不得什麼親戚，就是一個村子的，那人說秋水爹這幾年迷上了喝酒賭博打老婆，兒子無人教養在外面渾得不像樣，老婆活活氣死了，為圖彩禮，大女兒賣給了一個殘疾做老婆，這可能是又打上了小女兒的主意。”

“那次我沒讓他見秋水，過後我把這些事都跟秋水說了，秋水哭得不住地給我磕頭，求我救她，她說甯可簽了賣身契，也不願期滿後回家落到那樣的父親和兄弟手裡。我認真想了想，即便秋水賣身到林家，長大後仍然可以成親生子，攤上那樣沒底限的父親，少不了會經常過來騷擾她，再加上還有一個不成器的弟弟，隻怕這輩子都難以擺脫。”

“我體會過那種孤立無助和看不到未來的恐懼，所以願意拉她一把，我就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再怎麼說咱們林府也是有錢有勢的人家，隻要秋水在這裡一天，他們就一天不敢亂來，我跟秋水說我來幫她想辦法，保證期滿後讓她能出去過自己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我有一個條件，讓她幫我盯着老爺，他跟月兒在一起時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給了什麼東西，都要向我彙報。而且我們之間的這些事，包括她家裡的實際情況，隻能是天知地知我知她知，連二小姐也不能告訴。”

“你不用急着指責，等我說完了一并發落也不遲。”見林正陽站起身來就要發怒，林夫人擡高聲調，冷冷地說。

“秋水真是個好孩子，她想了想才答應，因為我的這個要求并不會傷害到誰，互有耳目這事但凡大點兒的屋檐下都少不了，何況不是她還可以有别人，同時她也向我保證，一定會如實彙報，絕不欺瞞。”

“秋水年紀也還不大，我也沒指望她能有像我一樣感受到林老爺看月兒的不同，我隻是想能不能在他們的言談中發現月兒身世的信息。但是很可惜，除了一個父親對小女兒的寵愛、偏疼、呵護、快樂、幸福......其餘的什麼都沒有。但這并不能打消我的疑慮，因為我還是能經常感受到他對月兒的特别，包括他建在偏僻處的鹿鳴軒，白紗覆着的躺椅，水塘邊的不系舟。林正陽，你敢說不是為了紀念？你以為我沒有去過是嗎？或者在你心裡我一直是個很傻的女人，什麼都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