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扶搖微木種下的那一刻,上一任守山人的記憶便如泉水般湧來,守山人與神樹同壽,擁有着漫長無盡的歲月。
但這段記憶十分簡單,無盡歲月中綿長的悔恨串成一線,冗長且單調。
蘇文狸從有記憶起就生活在不周山,小小的世界裡隻有白茫茫的天與地,半眯着眼的師父和雙目囧囧的師弟。
此處沒有四季更疊山河變遷,也沒有人來人往愛恨情仇,歲月如此簡單,天長地久。
師父常坐在古樹下,半眯着眼看着兩人嬉戲打鬧,任由時光在眸中緩緩流淌,或是細細數着繁密的葉子,一頭浸溺其中忘乎天地。
而師弟則常年跟在自己身後,玩遊戲常年是輸的那個,修為也穩定地吊在他之後。
不僅因為年紀更小,還有那與師父同出一脈的性格,沉斂穩重。
他恍若與師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除了那雙眼睛,像清澈的淺湖,開心時如被風染起粼粼的波光,又倒映着整個天與地。
他們最喜歡玩追逐遊戲,每次他都能迅速來到結界邊緣,這也是他們世界的邊緣。
站在此處,他回身望去,經常看到兩人的目光,似影子一般追逐着他。
師父的目光緩緩,加之常年眯着眼,像極了初一的彎月;而師弟的目光灼灼,跟在他身後不常說話,則像緩緩流動的湖水。
一個像彎月,一個像明湖,他們兩人便是自己的月與湖,是整個不周山的風光。
後來碩大的古樹枯萎,師父故去,新的扶搖微木重新長出。
當時蘇文狸也是剛剛才知道這棵參天古樹不是凡物,是與天同歲的扶搖微木,而他便是被神樹選中的守山人,繼承師父所有的一切——空無一物的單調記憶和永不凋零的漫長壽命。
那時,他的目光似乎被高高吊起,他的世界變大了,師弟則變小了,小到在漫長的廣闊歲月裡轉瞬即逝。
他的眸子變得霧氣蒙蒙,而師弟仍是沉湖般的模樣,唯獨湖中心的水渦在緩緩變大,湧起無限漣漪。
許久許久後他才知道,自己是那個必定讓沉湖翻湧的人,他要師弟玩那個他赢了一千次的遊戲,要師弟包庇他私自下山,要離開不周山遠渡重洋。
師弟隻是笑着說——好,可以,等你。
他的話從來很少,卻從不食言。
從那以後,蘇文狸真正地離開了不周山,他要去到海外尋找不老之術,要師弟和他永遠在一起。
神樹長成之後守山人便再也不能離開不周山,但在此之前,他們還有好多時間,足夠他去賭一把。
後來臨近神樹長成之時,他終于找到了不老之術,此時才驚覺百年時間在長壽者眼中不過一瞬,卻是凡人的一生,他匆匆趕回不周山,忽然害怕回到記憶之地,但他不僅要回去,還要與這死去的記憶長相厮守。
然而出乎意料,與記憶中荒涼空闊的神山不同,山底多了個小族群,喧鬧的氣氛讓神山的雪都化了幾分,每逢佳節,他們還會上山朝拜,感謝山神于冰雪中留一線生機。
不過一群逃難的凡人,蘇文狸并不想理會,隻是他們有着同一個記憶——關于他的師弟——這些逃難者的山神。
千年百年,久到蘇文狸忘了一切,隻記得伴着呼吸的遺恨,他終于接受了這個吵鬧的鄰居,他教會他們用神木進行占蔔,賜予他們不老之術。
供奉神木的太蔔徐氏便由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