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回到寝宮,望着窗外透徹的日光,恍然想起五年前,她十歲生辰那日。
那日她被父皇喚醒,說今日有個好天氣,真是上天為我們蓁蓁降下的好福氣。
于是在父皇興奮莫名的目光中,她也笑起來,而後父皇親自為她梳妝打扮,坐上轎子去玄水寺。
父皇一向很信神佛道法,他說要去祈福許願,他說要态度誠懇,要一心一意念着那個願望,才有機會讓天上的仙人聽見,憐憫他們這些凡人,助他們美夢成真。
父皇像喃喃自語一般,說了很多凡人仙人之類的話,她很驚訝,原來父皇也愛看話本呀,那她以後看話本是不是可以不用偷偷摸摸了?
可秦蓁還沒來得及問,玄水寺就到了。
父皇牽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上台階,她邊走邊想這個寺廟裡是不是有位真仙人,不然父皇為什麼那麼緊張,連帶着牽她的手也一齊顫抖。
于是她也期待起來。
母後從不親近她,若是她許願足夠誠懇,仙人是不是就能幫幫她,讓母後也喜愛她呢?
終于走上高台,父皇松開手,她按着父皇說的,在聽見金鐘響起時,閉上眼睛誠懇的許願。
許的什麼願?
她卻不記得了,好像她僅僅閉眼一瞬,再次睜開,就已經在宮中了。
宮中太醫侍女進進出出,她躺在床榻看向窗外,又是陰雨連綿。
她驚懼萬分,哭鬧了起來。
她問父皇是不是寺廟的仙人給她施法了,她剛閉眼要許願,但睜眼就在宮中了。
父皇坐在她床邊,隻說了句你要懂事了,而後一言不發。
在長久的沉默中,她嗅到父皇的一點悲痛和壓抑的憤怒。
從那往後,父皇對她冷淡了許多,珍奇秘寶照樣往她的昭純宮送,吃穿用度也一點不減,可卻再也不理會她的親近。
往日她可以随意進出皇宮各處,那天後父皇卻下了一道禁令,說公主驕縱,禁足三年,日後該恪守規矩,不可再踏足她公主身份不該去的地方。
秦蓁确實是被驕縱着長大的,她要月亮就不會給星星的長到十歲,從未被父皇這樣對待過,在寝宮哭了許久。
還是她兩年前出宮遊玩帶回的小侍女旬鵲哄着陪着,才慢慢想開了些,性子漸漸沉穩,也在一天天長大中明白,父皇從前對她的寵愛,并不是因為有多喜愛她。
“公主!皇上宣您去養心殿。”
秦蓁回過神來,小侍女旬鵲跑進屋裡,笑着說:“公主,小鵲陪您去吧!”
旬鵲自八歲被她帶回宮,同她一起長大,這些年宮中規矩基本隻在人前做做樣子,秦蓁一直拿她當小妹妹看。
她點點頭:“走罷。”
于是旬鵲便歡歡喜喜拉了拉她的手:“公主記着我的話呀,皇上若同意……定要帶上小鵲呀。”
秦蓁有些好笑,旬鵲小孩心性,十分貪玩愛鬧,這些年的俸祿全買了話本零嘴,不過倒是不私藏,每次都會拉她一起。
“好,帶你一起,我記着的。”
隻是去殿前,大抵又要看見秦奕,他也又要用那般暗得吓人的眼神看自己,真是……
*
“可惜了今日的好天氣。”
秦胥晏擡頭看了眼難得的豔陽天,諷笑一聲:“上次這般好的天氣,父皇啊……可是下令殺了玄水寺一百五十一人。”
秦胥晏想起五年前的那天,他在睡夢中被母妃急急喚起,魚貫而入的侍女們給他洗漱換衣,母妃芙蓉花般的臉蛋上充滿了不安,急切交代了他許多話。
可他太困了,沒聽清太多,隻知父皇一早突然命所有嫔妃皇子整裝去一個寺廟。
母妃交代的大抵是讓他“快起床”“禮儀得體”“莫要亂跑”罷,他想着,揉着困倦的眼睛上了轎子,而後倒頭就睡。
再醒來是疼醒的,母妃揪着他的耳朵,芙蓉面上兩道柳眉高高翹起,額間花钿紅豔,杏眼圓圓,她小聲罵道:“秦胥晏!”
秦胥晏徹底清醒了,心虛裝乖:“母妃今日真好看!父皇見了定會歡喜非常!”
往日他賴床犯錯偷玩,惹母妃生氣訓他時,隻要睜圓眼睛軟着聲音這樣一說,母妃就會歡喜起來,百試百靈。
可今日他這話出口,卻見母妃臉色瞬間一白,也不揪他耳朵了,抖着手撫了撫他的臉,說:“一會兒記得,别來母妃這邊,跟小楊子走。”
秦胥晏雖疑惑母妃突然慘白的臉色,卻在聽見要他跟小楊子一塊兒走時,怒道:“母妃!您又要我去聽下人的話?一個奴才我都使喚不了!我的課業不就差了皇兄一點,憑什麼……”
他怒氣沖沖,不就是上次課業沒做好嘛,二哥大了他半歲呢,他也有好好用功的……雖然平日也常常偷玩。
而他的母妃卻沒再說話,将他輕輕一推,小楊子上前躬着背應聲,母妃卻轉過身帶着侍女走遠了。
于是他氣呼呼喊小楊子也走。
走走走,走便是了!母妃一見父皇就這樣!自己跟父皇你侬我侬去了,把他打發給下人,跟小楊子走!跟小楊子走!
他噔噔噔幾步跳下台階,賭氣沒再看母妃那邊。
再後來的事秦胥晏不想去想了。
已過五年,那天最鮮活的記憶竟然是跟母妃賭氣。他本可以跟母妃再多說一些話,哪怕隻是好好應她一聲,也比賭氣強上太多,可孩童無知,最後一句話便成了憑什麼。
那時他百無聊賴的聽着住持念誦詞,而後金鐘被咚咚敲響,他看見高台上的皇姐突然栽倒了下去,驚訝想着皇姐竟然沒走穩摔了,卻見父皇揮手大發雷霆。
站在高台下,他聽不清父皇在吼着什麼,但第一聲驚叫從不知道哪個地方響起,而後血氣沖天。
他吓壞了,剛剛尖叫一聲便被小楊子用力抱起,耳邊風聲尖叫聲嘶吼聲呼嘯而過,他想找母後,可一張張驚恐扭曲的臉擋在他面前,看不見一張芙蓉面。
後來他叫着喊着什麼他全都不記得了,隻記得淚水洶湧,嘶聲力竭。
真是受不起這樣的好天氣。
連受命帶着他逃離的小楊子後來都被父皇斬首,此後,他再也沒能跟着那個眼睛黑亮、忠心耿耿的小楊子,走去過什麼地方。
如今這個,不過是五皇叔為了安撫兒時的自己,送過來替上的同名奴才。
也不知皇姐對那天是否還有印象,或是早就忘光,餘下自己這個除了父皇、皇姐和那個國師外,唯一活下的人。
秦胥晏撫着紅扇,心道:皇姐啊,你可知你為何同我一樣是個可憐人?
因為我們,都受那頂上的天意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