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湛出獄的那天,春雨霏霏,石闆路浸在煙雨中,蒙着十足的濕氣。
有廠衛引路,看守牢獄的官差很好說話,一早就為他們打開大門。
“天呐,我的兒!你怎麼傷成這樣——”
“我的兒啊——”
杭父杭母急急飛奔而去,一左一右攙扶,寶兒肉兒地喚着。
隻見杭湛消瘦憔悴,氣若遊絲,血痕透過單衣,一瞧便知受過刑,身體和意志都經受消磨。
“湛郎……”還未開口,溫澄便紅了眼眶,停在幾步遠凝望着。
杭湛的眼中一下有了光,他費力挪着發沉的雙足,往溫澄那邊去。
杭母的一雙鐵臂卻牢牢把持着,不叫他挪動分毫。
見母如此,杭湛眸光閃了閃,朝向溫澄說:“不要擔心,我沒事,修養幾日便可大好。”
“湛兒,你還逞強!”杭母心疼極了,“傷成這樣還叫沒事?你可知道娘有多麼擔心,日夜難眠!你若出事,叫娘怎麼辦呐!”
“好了好了,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湛兒的傷也需要及時診治,還是先上馬車吧。”杭父說罷,朝護送的廠衛拱手,客氣道:“老朽一行已叨擾貴府多時,如今犬子有傷,不宜宿在都督私宅,我等自會尋一客棧安頓,待犬子身子好些,老朽再攜妻室登門拜謝。”
溫澄一怔。
搬出晏宅的事,公婆并沒有同她商量,也未曾告知。
她出言提醒:“父親,母親,我們的行囊還在晏宅。”
杭母嗯了聲,“所以勞煩你,小澄,跑一趟吧,把行囊收拾收拾,我與你父親先帶湛兒看傷。”
語氣裡是實打實的理所當然。
往日如此也就罷了,溫澄還可以強顔歡笑,應一聲是,但夫婿剛從诏獄裡放出來,她都沒好好瞧瞧他,更是連話也沒說上半句,這難免讓溫澄覺得,她好似被隔開了。
“阿娘,收拾行囊讓下人去做就是了。”杭湛趁母親分神,掙開她的手,轉而牽住溫澄。
溫澄被他指尖的涼意驚了一下,反手握住他,兩手摩挲幫他捂熱。
杭母看了溫澄一眼,松口道:“也行。”
所幸杭湛的傷并不重,他身體底子好,又皆是皮外傷,每日按醫囑擦藥,再靜心養一養便好。隻是這些時日困在诏獄,日夜聽人慘叫哀嚎,又目睹廠衛行刑,他受驚不已,饒是家人在側,也實在惶惶不安。
這一日,杭湛喝過藥,精神好一點,特地将父母支走,與妻子叙話。
“小澄,我差點以為這輩子再難見到你,瞧,我還咬破手指寫了血書。”
說着,杭湛歎了口氣,“但是被那些東廠番子收走了,還說我居心不良,私藏證據。從前在坊間隻是聽聞東廠可以随意監督緝拿臣民,甚至不惜羅織罪名,陷害忠良!如今與他們打了交道才有了實感,唉,真是世道變了,閹人也能執掌大權……”
溫澄心疼丈夫的遭遇,可是聽着聽着,覺得“閹人”一詞有點刺耳。
她抿着唇,聽杭湛仍然站在書生角度抨擊宦官專權,終是忍不住開口。
“方亭哥哥并非自願入宮,是家中遭了事才不得不做了宦官。這段時日我與父親、母親住在方亭哥哥的私宅,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應,你能出來也全靠了他,所以……所以你不要再叫他閹人。”
杭湛一頓,看着她說:“你喚他方亭哥哥,這樣親密,他是你什麼人。”
“湛郎,你别誤會,”溫澄急急道:“我将他當做哥哥看待的。”
杭湛感到氣悶:“你便是對我都不曾喚過哥哥。”
“我為何要喚你哥哥?”溫澄道:“你是我的夫婿,我喚你阿湛、湛郎啊。”
“你真是……”杭湛屈指叩她額頭,“反正我有點吃味,你好像很信任他,還替他說話。”
溫澄是個實心眼的,真擔心夫婿吃飛醋,她一把抱住他胳膊,着急地說:“還記得我同你說過小時候我被繼母欺負,被阿弟搶東西,都是方亭哥哥為我做主。他的阿娘晏夫人也對我很好,我的點心被阿弟吃光,晏夫人就單獨給我做一份,還叫我在她家吃了再回去。”
這段舊時光一提起來,杭湛便有了印象。
“原來是他。”
溫澄想了想,為免夫婿誤會,還是不講那則口頭婚約了吧。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那會兒她在自己家裡過得不開心,便羨慕晏家的氛圍,想要晏家姨姨做阿娘,周圍人也跟着打趣,說:春芽兒既然這麼喜歡晏家,那快快長大嫁過去不就得了。
如今各自長大,方亭哥哥又擔任那麼緊要的官職,成日繁忙,想必早就忘了那番戲言。
“我要是早點認識你就好了。”杭湛将溫澄摟在懷裡,嗟歎道:“和你一起長大,保護你,照顧你。”
說到這裡,杭湛低下頭看着妻子,認真問:“我不在的時候,阿娘是不是給你氣受了?”
溫澄一愣,而後擠出一抹笑來:“沒有啊,一聽說你被官差抓走,我們都為你擔心,母親父親在外為你奔波,很是辛苦,哪裡有空給我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