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縣所說的“一任”是程意的字。肖平剛讀書時,程意曾不無得意地讓肖平猜過此字何意。肖平當時并沒有猜出來。後來才知,這是三舅取自陸遊《蔔算子》中的那句“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聽了陳知縣的話,三舅很随意地應承。他是秀才,又是陳知縣的好友,倒是能保持随意,但是肖平的外公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連稱公事為重,并表示陳知縣能到程家一坐,便足以令家中蓬荜生輝。
陳知縣挑起了話頭,便提到了這幾日來吉水所見風物,道:“當年王子安過洪州,曾言江西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我到此之後,深有感觸。前幾日到縣學和幾處書院走了走,看到了許多才俊,真是後生可畏。往往一個看似很不起眼的書院,裡面許多學生的水平比京中大儒所授的弟子都要強一些。吉安科舉興盛,絕非浪得虛名。越是如此,我越是戰戰兢兢,生怕有負皇恩和百姓重托。”
陳知縣如此說,大家便不好過于謙虛,都是一笑。
陳知縣自然知道程家将三個晚輩叫過來的意思,便問:“三位賢侄都在哪裡讀書?”
程啟運忙介紹道:“我這兩個孫子最初都是在家塾中讀書。如今二人倒是沒有去書院,不過都拜了縣裡的王舉人為師。”
陳知縣問:“可是啟年兄?”
程啟運忙道:“正是。”
陳知縣笑道:“那可真是名師出高徒了。不知二位賢侄現在在讀什麼書?”
程坤現在十四歲,他老實一些,小心回答:“在讀《孟子》。”
陳知縣點了點頭。十四歲讀《孟子》,倒是可以,但也談不上出類拔萃。再說,讀和熟讀是兩個概念。
程乾生怕弟弟搶了自己的風頭,急忙道:“我已經熟讀《春秋經傳集解》。”
陳知縣一聽,微微吃驚,倒是覺得人不可貌相。他的注意力頓時被程乾所吸引,道:“《春秋》者,禮義之大宗。賢侄讀此書,應該有很多收獲吧?”
其實,不僅僅陳知縣驚奇,程意和肖平都驚奇。倒是程乾的父親程恩看到兒子在知縣面前出了風頭,極為欣喜,臉上雖然隻是露出微笑,但數次将餘光掃向二弟程恕,已經和兒子一般,有了耀武揚威的感覺。
作為族長和長兄,他平日裡還算沉穩,原不需要如此淺薄。不過,他的身份畢竟和知縣差距太大了。若不是因為程意,知縣無論如何都不會到程家來的。而且他明白,若是得到了知縣的賞識,程乾接下來的前程将會平坦許多。就像他的三弟程意,隻是一個秀才,便有知縣來拜。若是中了舉人甚至進士,那還了得?
程乾倒是毫不怯場,上前一步,答道:“《春秋》言簡意赅,寓意深遠,故其事非傳不清,其義非解不明。這也是我精研《春秋經傳集解》的原因。”
這第一句,雖然是别人的話,但十分切題,陳知縣不由點點頭。不過,小小兒郎,很快将熟讀上升到了精研,陳知縣愈發驚奇,隻等他繼續說。
程恩是讀過書的,雖然不熟悉《春秋》,但看兒子意氣風發的樣子,覺得他出息了,不由覺得欣慰。他想:誰再說我兒子是鬥雞走狗之輩,我就把陳知縣的誇贊甩在他臉上!
看到陳知縣期待的表情,程乾受到了莫大的鼓勵,繼續道:“左丘明作《春秋》時,眼睛是瞎的。”
程乾話音剛落,一旁的程坤便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程恩不由瞪了侄子一眼,覺得他純粹是搗亂。他也知道左丘明的眼睛是瞎的。兒子說的這句話雖然談不上多麼高妙的理論,但說的也是史實。
不過他漸漸覺得不對勁,因為陳知縣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三弟程意雖然戴着眼罩,但是面上的尴尬和無奈也顯露出來了。
程恩不由慌亂:到底怎麼了?難道是程坤這孩子不知禮數惹惱了知縣?
程乾卻沒有發現周圍的氛圍有什麼不同,他的表現欲已經被徹底激發:“知縣大人,我還能背誦《春秋經傳集解》全文呢!”
說罷,也不待陳知縣回應,便滔滔不絕地背誦起來:“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鄭人伐衛。冬十有二月,齊侯,鄭伯盟于石門。癸未,葬宋穆公。戊申,衛州籲弑其君完。夏,公及宋公遇于清……”
他背了這一會,陳知縣和程意蹙眉聽了下去,終于明白:他倒是真的能背《春秋經傳集解》,可背誦的隻是書中的大字,小字一個沒背誦。最主要的是,他是在跳着背誦。
将一本書背誦得如此淩亂,過程卻毫無滞澀,如此坦然且自信,哪怕作為進士的陳知縣,也自歎弗如。他默念:“我做不到,确實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