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濃濃藥汁下肚,經過喉嚨時還是灼熱的,可到了一路到了肚子裡卻像是盛夏午後喝了口剛打上來的深井水,瞬間透涼到底。
見流螢下意識撇嘴撫上肚子,賀九儀眼中不免泛起苦澀,仿佛流螢的痛苦是因他而起一樣。
微啞着聲音說道,“這碗避子湯我隻加了紫茄根、皂角刺、桃仁等溫和些的藥材,效果一樣,但不會傷及根本。隻要一月不喝超過三次,等哪日你改了主意,身孕一事依舊不受影響。我到時也會再給你開調理身體的方子。”
剛聽寶珠傳話時,賀九儀還以為是聞尋動作粗暴傷到了流螢,瘡藥都裝好了,卻突然想起流螢曾跟他求過避孕的法子。思慮再三,還是迅速抓了幾把藥材包好,一并裝進了藥箱。
流螢扯扯嘴角道了句多謝,“若是太醫署的人問起,還請大人就說我也跟其他妃子一樣,求的是滋陰養腎的方子,想調理調理身體,以便受孕。”
她将碗底最後一滴藥汁嘬了個幹淨,而後又叮囑一句,“等會兒跟寶珠也得這樣說。她心思淺,裝不下事兒。就算不漏出去,也得成天墨迹我,吵得頭疼。”
賀九儀輕聲應下,提醒這兩日可能會腹痛發冷,都是正常的。“若實在難受,就傳臣過來。臣即使不當值,平日也是宿在太醫署的,才人盡可放心。”
一直宿在太醫署?
難道是因為醫正的月銀太低,買不了長安一間房嗎?畢竟賀九儀也才二十出頭,全憑自己的話,屬實是有些難度。
流螢如是想着,便準備借此機會多打聽打聽賀九儀的來曆。
“有你夜夜留守,太醫署其他人倒是省事兒了。我記得你說過祖上在蘇州,那你如此大公無私,可是隻身一人來長安的緣故?還是說你們早已安家在長安,不過家中尚有其他兄弟幫着照看父母,你才能這般兢業忙于宮中?”
賀九儀眨眨眼,有些意外流螢會對自己家事感興趣,遲疑片刻還是老老實實講了出來,隻不過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信息。
“臣家中世代行醫,六歲那年,父親舉家遷來長安,開了間醫館謀生,名叫懸濟堂,現仍在城南。家中原本還有一……弟弟幫襯,未想幾年前與友人登山竟不幸滾下山崖……”
“後來臣進了太醫署,也不能在醫館幫忙,父親幹脆就将醫館改為善堂了。每隔十天開一次義診,平時若有來虛心求問的,父親也多多少少教一些,但都點到為止。”
“用父親的話說,我如今在宮中當值,萬事都得小心,若叫人知道我與他的這層關系,難保要被有心之人利用,徒增麻煩。”
這些話好似在賀九儀心中憋了很多年,一旦有了開頭就像洩了閘的洪口,很難停下。
“你去過蘇州嗎?”賀九儀又問。
不過這句話一出口,他立刻意識到不妥。主子可以打聽奴才,但奴才絕不該窺探主子。
于是連忙拱手稱自己失言了。流螢卻淺露梨渦,表示并不妨事,還認真回道,“隻聽說過江南一帶皆是煙雨如詩、水鄉如畫。日後若有機會,定要去看看。”
無論是賀之遙,還是流螢本身,都不曾離開過渭州。長安才是她踏足過的第二片土地,流螢相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片。江南水鄉,或許也是個不錯的落腳選擇。
流螢把碗放到一旁,打趣着又将話題帶了回來,“那你便是隻有休沐的時候才回家了?還以為你是月銀不夠添房的,正準備多給些診金呢。竟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賀九儀聞言也跟着笑得赧然,微垂眼簾,秀淨面容淡淡暈出些紅色。有一些腼腆,但更多的還是像鄰家大哥那樣的實誠可靠。
仿佛有夕陽晃在他臉上,然後拍着胸脯跟自己說:妹子放心,晚飯前我一定幫你家把剩下的地都犁了!
雖然這些粗糙的畫面永遠不會在溫馴有禮的賀九儀身上出現,但流螢就是忍不住将他與那道橙色光影重合,好像冥冥中有什麼指引着她這麼幹一樣。
其實流螢有揣測過賀九儀是觊觎自己的美貌、生了不該有的心思,才甘願幫自己。
畢竟他初見自己時,那明顯失了禮的晃神怅然,可是叫流螢捕捉個遍。尤其他那失神目光,就像結了網一樣黏在自己臉上。
可流螢卻選擇視而不見,不僅看破不說破,還試圖利用這份驚鴻一瞥來成全自己的計劃。
但随着接觸越來越深,她發現賀九儀對自己的在意和關懷,竟跟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愛慕和占用,絲毫不搭邊。
他看自己的眼神永遠清澈真誠,不帶任何情欲,仿佛真的隻是想要關心、想要保護她而已。
猶記得扳倒關采曼那晚,賀九儀曾表明他是覺得跟随自己能再上一層樓,才願意并肩作戰。可是流螢審視着他的眼睛,卻沒見到丁點兒對勝利或金錢的渴望。顯然沒說實話。
于是流螢也繼續揣着明白裝糊塗。可今日,她居然從賀九儀眼中看到了心疼?!
這一反常态又叫人難以捉摸的情愫,也不知怎的,竟就讓流螢猛然産生了一個異常大膽的猜想。
賀九儀能不能是透過自己,看到了誰的影子?
比如曾經的愛人?
所以對她的這份感情,更應該叫做想念?
若真是這樣,好像許多地方就都說得通了……
吱吖一聲門響,打斷了流螢思緒。是寶珠推門而入。她收拾好了煎藥鍋台,便貼心端來一盤蜜餞,想給流螢解苦。
流螢接過隻撿一顆杏埔放進嘴裡,嚼了兩下便吩咐寶珠再去拿兩包安神湯的茶包來。
說是要給賀九儀帶回去留個記錄,以防日後有人在裡面做文章。畢竟安儀殿已經有一些人知道聞尋愛喝她這個茶了,還是謹慎些好。寶珠覺得很有道理,立即小跑出去。
賀九儀在旁看了卻是一眼便知,流螢這是在故意支走寶珠。不然,為什麼不在他一進門的時候就叫寶珠去取呢?她可不是會忘事兒的性子。
旋即收斂了神色,嚴肅問道還有什麼事。
流螢一副不愧是你的誇贊笑容,從懷中掏出甘泉殿帶回的脂粉盒遞給賀九儀,“你幫我看看,這裡頭可有什麼助孕的東西?”
江绮玉能那麼快就懷上身孕,流螢覺得當中必有蹊跷。雖說聞尋召她侍寝的次數的确比旁人多了那麼兩回,但也絕稱不上頻繁。他若真那麼行,宮中又豈會至今就隻有兩個孩子?
而且,甘泉殿的小宮女還悄悄透露過,江绮玉每次侍寝前都要塗自己帶去的香膏,很難不讓人懷疑裡面有什麼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