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容真觀摩了神使的葬禮。因着嶽安是殿下的人,教徒對嶽安奪取神使遺軀,隻還了一罐齑粉的行為不敢置詞。
所幸神使的身軀本就是要火化揚風的,嶽安所為不至于激起群憤。
旗幡在風中嘔啞,祭禮之人掌間的寸寸齑灰順着風的軌迹似一縷輕煙消散于廣袤蒼茫的曠野。西容真站在側邊望向烏泱泱匍匐在階梯上吟唱悼曲的教衆,心間無法觸及的深邃之地隐隐作痛。
直到葬禮結束,教衆有序散去,西容真從表情相似的教衆間穿過,走着走着蓦然停了腳步,閉上眼任由教衆遊魚般從身側穿行。
“殿下無須傷懷。鹿栗說,對神使的信徒而言,神使隻是功成身退,魂歸來處罷了。”身後僅有的一位身着飛魚服的錦衣卿道。
須臾,西容真深吸一口氣,睜眼,教衆已全然散去,“萬伊,我能看見,他們臉上不是昨夜的悲恸,而是好似經過了洗禮重生後的渙然。從來到十方教起,我就看到了,這些虔誠的信徒并不知道什麼肮髒的權勢之争,他們真的是用一顆赤誠熾熱的心去守護敬愛他們的神使、他們的信仰。或許在外人看來,他們愚蠢之極,但是他們隻是比旁人多了一份支撐,用一顆虔誠之心憧憬仰望着他們的太陽,并沒有損害旁人的利益。尤其是昨天,當所有眼睛殷切地注視着我,他們濃烈想要守護神使的渴望溢于言表,與我共鳴,使我窒息。萬伊,我很怕,怕最後我會親手摧毀他們的信仰。”
“殿下,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一定能為他們重塑信仰。”萬伊轉到西容真身前單膝下跪,仰望道:“殿下完全可以取代神使,成為他們的信仰。這本就是一朝天子在百姓心中該有的份量,而殿下完全能夠勝任。”
西容真也蹲在階上,隻比萬伊高出一額。西容真笑吟吟将一雙芊芊細指嵌進萬伊掌間,任由自己跌進萬伊漆黑的瞳澗:“我有你一個人就夠了。”
萬伊瞳光閃爍:“殿下是天下人的,阿真是隻屬于我的。”
“好,都依你。”
西容真以為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後,萬伊就該回到暗處,不便與自己為伍。萬伊以錦衣卿的身份回到西容真身邊,西容真是驚喜的,也萬分緊張,畢竟神使、方汝、鹿栗以及商榷都知曉萬伊乃千機閣閣主的身份。
既然萬伊回來了,并且堂而皇之以錦衣卿的身份站在商榷面前,其中的蹊跷,西容真沒多問。
西容真安排蒙盟将嬷嬷和孩子接了回來,由随行的侍女照拂。可憐的孩子至今沒喝過母乳,在侍女懷中咿呀聳動,惹得侍女羞紅了臉。
離開十方教前,西容真思及方汝如今沒了神使庇護,留在十方教處境堪憂,方汝是案情的核心人物,官府理應護他周全。
西容真問起方汝的近況,商榷道:“據教中人說,今兒個一大早,在殿下還昏迷着的時候,方公子處理過傷口就被辛如辜辛老爺接走了。”
西容真疑道:“這于理不合,辛可铎如今還是方家滅門案的重要嫌疑人,辛家不止要避嫌,甚至官府應該控制辛家的人與方汝接觸以保證方汝的安全。”
“是方汝主動跟辛老爺去的,下官也沒有限制方公子自由的權利。”商榷道。
嶽安道:“孰是孰非,想必真兒口中的這個方汝心中自有定奪。不管他是以身涉險,還是另尋庇護,真兒若有憂慮,安排幾個高手暗中保護即可。”
嶽安掃了一眼蒙盟,還沒等西容真開口,蒙盟心領神會:“卑職這就去安排。”
“慢着。”西容真叫住了蒙盟,“我還是不放心,我看錦衣卿裡頭屬你的功夫最好。勞煩蒙指揮親自前去保護方汝,我身邊有萬伊護衛就萬全了。”
蒙盟抱拳揖禮:“是,殿下,卑職定當不負使命。”
西容真踩在車轅上,隐約聽見身後有人呼喚,轉頭就見鹿栗氣喘籲籲奔至,伏進自己懷中,“阿真哥哥,殿下,請您務必帶上我。我是目擊殺害神使兇手的唯一證人,也是神使最為親近之人,請給我一個跟随殿下追查案件進展的機會。”
西容真還在猶疑之際,嶽安探出頭,淡淡道了句:“上來。”
鹿栗對嶽安心有餘悸,怯生生依偎着西容真,西容真一把将其抱上馬車,對着駕車的萬伊道:“走罷。”
車廂内,鹿栗抱着西容真不撒手。對面的嶽安沖着鹿栗招手,“過來。”
鹿栗睜着一雙幼獸般濕漉漉的眼睛向西容真求救,西容真微笑以示鼓勵。鹿栗畏畏縮縮蹭到嶽安面前,嶽安順着小臂将鹿栗骨骼摸了個通透,“倒是棵好苗子。”
西容真掀了簾子坐到了外面,馬車四面都有錦衣卿騎馬護衛,不過離得遠了些,隊伍依舊浩浩蕩蕩。
萬伊從懷裡摸出本藍皮書遞給西容真,“殿下還記得昨夜方汝不顧死活也要拿的那本書嗎?”
“教典?”
“沒錯,此書在十方教并不稀缺,臨走前我從教徒手裡要了一本。”萬伊瞥了一眼西容真,西容真随手翻了幾頁,“方汝如此寶貝此書,或許能從中找到什麼蛛絲馬迹。”
“咿……”西容真赧顔合上書,佯怒道,“這分明就是你在我床頭藏的那類書……你故意消遣我。”
“冤枉,我還沒翻過呢。”萬伊滿腹疑雲,頃刻間方寸千折百回,“這本确确實實是十方教教典。方汝不可能危難之際取一本……無用之書,要麼是方汝手裡的書非同尋常,要麼是教典中内涵另有玄機。看來裡頭大有文章。”
西容真靠着門緣,直勾勾盯着封皮的教典二字,“我再仔細看看。”
“殿下,車壁硬實,久靠易腰背酸痛。”萬伊言下之意,阿真你可以靠我身上。
西容真完全顧不上萬伊說話,一頁接着一頁,越看越心驚,不得掩了書,卻是回腸百轉,無法自纾。
西容真咬着牙長歎一聲,道:“這車太颠了,不适合看書,我進去養養神。”
萬伊暗啐自己早不該晚不該,偏偏選了個本該你侬我侬培養感情的獨處時光提案情相關的東西。
回到車廂的西容真閉眼假寐,卻更加心煩意亂。教典所載的沿俗和秦慎行之流所為有什麼區别?一個是蠱惑,一個是強迫罷了。
如此說來……思緒梳理到鐘原與方好時,西容真倏而睜開眼睛。西容真緊捂胸口,腦中不停盤旋着一句話:這究竟對誰更殘忍。
嶽安雙指點在西容真眉心,道:“輕易共情,真兒,快出來罷。”
兩位大臣沒有入住行館,在陪都府中落了腳。西容真自然也不例外,直接跟商榷回了府上。
西容真下了馬車,兩位大臣就迎了上來。
“殿下受驚了。”
“殿下受累了。”
路漫和齊修遠齊聲道。
西容真疾步上前擡起兩位躬身大臣的手,“此次我是以學生的身份跟随兩位老師從旁督案,老師身體力行本是操勞,以後不必行禮。”
路漫一闆一眼道:“殿□□諒,然以禮束己、克己複禮是臣等之本分。”
商榷安排了人手帶領嶽安和一衆錦衣卿入府休整,與兩位大臣一一拱手問候過,親自将三人迎進府。西容真與兩位大臣偕行入府,路漫面色如常,齊修遠臉上卻寫滿猶豫。
“齊老師可是有話要講?”西容真從善如流提問道。
“殿下折煞老臣,老臣實在不敢以殿下之師自居。”齊修遠凝重道:“今晨有人送了一封信函到陪都府。送信人一問三不知,又沒有指名送給誰,臣擅自拆了信函。還望殿下恕罪。”
“信是給我的?”
齊袖遠從袖中拿出信函,遞交予西容真,“還請殿下親自鑒定。”
拈了拈信封,并無異狀,西容真抽出信箋,快速掃了一眼内容,臉色驟變,“豈有此理!”
齊修遠道:“殿下息怒。”
轉而到了議事廳,西容真坐在主位,拿着信冷笑。西容真将信遞給身後的萬伊交予路漫和商榷傳閱。
西容真看着兩人臉色忽紅忽白,側着頭瞥了眼表情嚴絲合縫,沒有半點裂隙的萬伊,輕叩桌面道:“萬伊,你如何看待這封信?”
“這……沒有命令,卑職不敢看。”萬伊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西容真揮揮手,信箋又遞回到萬伊手上。
信中有言:它日一别,朝思暮想。佳人如伊,寤寐思服。唯願與美人一叙舊情,得償夙願,對燭天明,共話蒹葭。落款處唯獨一枚火焰形狀的印戳。
信裡沒有半個字提到西容真,也沒有一句淫·詞豔句,可閱信的每個人的表情都告訴西容真,這段暧昧的話是寫給他西容真的。
這封信如果是寫給一個閨閣女子,不過稍顯孟浪。可它是卻千機閣送到陪都府,這分明字字都在昭告千機閣已經膽大妄為到了亵·渎殿下的地步。
商榷睨向身側橫眉深鎖,還在思忖信件内涵的路漫,又暗地瞥了眼不動聲色的西容真,把“或許是送錯地址,抑或是送給本府女眷”這種蠢鈍的答案咽了回去,揣摩起這位面若好女的太子殿下的城府。
萬伊恭敬将信箋疊整齊,送回西容真手上,“千機閣貪狼之心,猖獗如厮,言詞鑿鑿,其心可誅。”
“萬伊呀,你就隻有一套舌燦蓮花的本事。每次真出點什麼亂子,就見不着你的人影。”西容真挑眉。
萬伊信誓旦旦道:“護衛殿下,萬死不辭。殿下有言,日後卑職自當片刻不離,以保殿下無虞。”
路漫顔色稍霁,卻問:“敢問殿下何時見過寫信之人,這個人究竟是誰?楠竹谷一案,臣這兩日梳理出不少疑點,部分疑點竟與市井流傳的言論貼合。方汝很可能有所隐瞞,還請殿下配合老臣,盡早破案,以證公道。”
“此信多半出自千機閣閣主之手,我在返回西都途中見過他。”西容真道,“說來在整個案件中,我無功無勞,隻是個被編排其中的見證人。回程閣主卻給我講了個截然不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