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風劍心總算見到那位兇名昭著，令人聞風喪膽的瓊樓樓主。

女人不到三十的年紀，容貌風情妩媚，此時早已卸掉步搖金钿和厚重豔美的華府，僅着紅裙麗裳，紅綢束發，有種洗去鉛華，豔麗多情的美感。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身體周圍除甜美的馨香之外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藥味。

這位就是紅夫人了吧？這座秦揚繡坊的女繡掌，瓊樓真正的主人。

女人帶着菖蒲進來，一見到風劍心，立時眼含熱切和殷勤的跪下去，“屬下紫鸢，見過聖主。”

風劍心恍惚記起這個聲音，當時在天權峰來救她的人裡就有這道聲音。所以，她也就知曉了瓊樓樓主晚到的理由，以及為什麼她的身上會有股淡淡的藥味。

恐怕是在阻擊正邪兩道高手對她的追殺時受的傷吧？

然而，更讓她在意的卻是“紫鸢”這個名字。

天衣的記憶力極強，很快從三個月前的記憶中找到這個名字。

“紫鸢？你就是紫鸢？七裡鎮的紫鸢先生？”

當初，她從雲湖秘谷離開時，義父就曾經告訴過她，若她不能為中原武林所容，可以到映蘇七裡鎮去找紫鸢先生。

沒想到，那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更沒想到，紫鸢先生居然會是瓊樓的樓主！

面前的紅衣女人似乎對她認識自己并沒有感到意外，“我想是季大哥讓你來找我的吧？”

風劍心從衣領中拿出那枚紫瑪瑙的扳指，紫鸢看到那枚扳指，神情更加欣慰，再次恭恭敬敬的伏首，“果然，你就是他選中的人，也是滄海命定的聖君。”

風劍心連忙将她們扶起來，“您是紫鸢先生？是瓊樓的主人？”

紫鸢微微颔首，天衣疑惑道:“可是，瓊樓樓主不是那位千日紅夫人嗎？”

紅衣女人神情微妙的笑着道:“紫鸢先生是我，千日紅也是我。”

風劍心聰慧，立刻就猜到這其中的關聯，也想明白為什麼當時小龍王問菖蒲夫人是否已經婚配時，她們那時露出的微妙表情是什麼意思。

從始至終，紫鸢也好，千日紅也好，都不過是她的化名，“她們”一直都是“她”。

“我想，主上您現在一定有許多疑惑，我會如實的為您解答。”

說着，紫鸢讓菖蒲帶着茑蘿她們退出去。見此，風劍心也讓小龍王和紀雪笙跟着她們走。她知道，現在正是開誠布公的時候。

等這廳中隻剩她們二人，紫鸢先招呼風劍心坐下，接着自己也坐定，然後說道:“我想，關于我們的來曆，您已經有所了解。”

天衣颔首，“我已經聽菖蒲她們大緻說過。”

然後，紫鸢說出來的那句話卻險些讓她立刻站起來。

“我姓傅。沒錯，就是‘傅、顧、季、易’四大家的傅。”

風劍心驚道:“滄海的四天部？”

紫鸢颔首，“前代的迦樓羅王，論親緣，我們是同族的兄妹。現在，滄海在中原的暗流暫時都由我來指揮。”

“你就是新任的諜部之主，迦樓羅王？”

紫鸢神情微怔，沒有否認。

“我想，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找你。”

風劍心道:“嗯，我也想知道，你們為什麼稱呼我為‘聖君’？”

“因為你已經超越絕頂窺真境界，達到超凡入聖境。因此，你就是聖君。”

“難道僅僅因為這樣？隻要達到這個境界的人就能成為滄海的主人？”

“僅僅？”傅紫鸢失笑道:“你以為古往今來能達到這個境界的能有多少個？這四百年來，在初代祖師之後你是唯一一個超越絕頂的人。”

風劍心沉默，紫鸢看着她，繼續道:“而且，就算你沒有超越聖境，繼任滄海尊主的位置也非你莫屬。”

“為什麼？”

傅紫鸢眼神掃過她頸間的紫瑪瑙戒指，道:“因為你的那枚扳指和那把劍伏，你就必須是尊主。”

紫鸢對她道:“尊主應該跟你說過滄海的情況。滄海孤懸海外，勢力極其龐大，海外七百二十島都有滄海的勢力，本有二宗四部。二宗設立在中原，分别是重浣的氣宗和西原的劍宗。四天部則是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和摩呼羅迦四部，分别執掌殺伐、諜報、禮樂和醫藥的職能……”

後來的事就像季涯深所言，氣劍二宗脫離滄海雄據中原，但又有諸多中原勢力投奔而來，滄海遂在四天部之外又設立四大門。

滄海尊主曆來由四天部中選出。要決出尊主的有兩種途徑。一是，打敗四天部和四大門的所有禦主；二是得到三位以上的部主或是五位以上禦主的推薦，這才能獲得候選尊主的資格。

即使通過以上兩種途徑擁有候選資格，也必須通過聖驗才能真正坐上尊主的寶座。

譬如當年易狂吾選擇的霸者之道就必須擊敗中原武林當時最強的十人才算成功，也正因為當年無法打敗劍宗的兩位劍聖最終導緻他霸者之道的失敗而無緣登頂尊主的寶座。

說到這裡，風劍心好奇起來，“那我義父呢？義父選擇的聖驗是什麼？”

傅紫鸢道:“季尊主他當時選擇的是仁者之道，也就是找到百年前遺失的慈悲之劍——天悲。他也是二十年來唯一一個完成聖驗的人。”

風劍心心念閃動，暗道，既然天悲也是聖驗的一部分，那她拿到的那把王劍……

果然，紫鸢看向天衣道:“你手裡的那把劍伏，關系到某個王者之道的聖驗。所以我才會說，你成為聖君是衆望所歸的事情。或者說，你根本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

“為什麼？”風劍心疑惑，“為什麼一定必要聖君的準允，滄海才能入世？”

“因為平衡。”

“平衡？”

“滄海和昆侖的勢力太過強大，會打破中原武林平衡穩定的格局。昆侖之所以制約滄海也是出于平衡的考量。”

“那為什麼聖君出世就可以……”

“為什麼‘聖君現，滄海出’？因為聖君一旦出現，就意味着亂世的到臨。”

風劍心霍然站起，“怎麼會？”

紫鸢道:“你經曆過南疆、東海和北域的異動，應該察覺到四海異國對中原的狼子野心。老皇帝昏聩，目中無民，一旦大齊出現動亂，四方蠻夷定會趁虛而入。”

聽到這裡，天衣已然心中有數。她經曆過南疆、東海和北域的陰謀，知道在四方野心勃勃的窺探和九幽勢力的推波助瀾中，東方家的王朝早已風雨飄搖，洶潮暗湧。

念及此處，她忽然意識到什麼，一股寒意直沖顱頂，讓她遍體寒顫，“你們想要我把滄海帶回來，目标不僅僅是中原武林吧？”

既然亂世即将到來，就算滄海能真正一統江湖，面對的也是個豪雄林立，支離破碎的中原。

他們既然選擇在這時候入世，那就代表滄海已經有和各方勢力争霸的野心！他們想要的或許不止是武林霸主，甚至還敢觊觎禦極寶殿的那張王座！

難怪先祖不允許滄海各部踏足中原，他們不是定海撐天的砥柱，不是澄清宇宙的利劍，更不是憂國憂民的俠士。

滄海是一頭被困四百年，開始磨牙砺爪，準備吞天噬地的餓虎。

意識到這點，風劍心冷汗淋漓。

紫鸢察覺到她忽青忽白的臉色，知道她心中所想，沒有立即辯解，她道:“也别急着給出決定，也别輕易給出判斷。到滄海去吧，那裡有你想要的答案。等到那裡之後，命運會指引你的方向。”

三日後，熙熙攘攘，商來客往的秦州港，沈家繡坊的海船停靠在碼頭，正在搬運貨物，準備揚帆起航。

大齊的絲綢布匹享譽盛名，沈家秦揚繡坊的買賣不止做到宮廷官府，更遠銷海外。因此，此次遠航也并沒有引起太多關注。何況，江南的秦州港由映蘇的商會和本地世家豪族把持，而織造絲綢的沈家在商會中都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區區一艘出海船隻更沒誰敢招惹盤問。

從外表看起來，這次的航行和尋常出海并沒有什麼不同，但隻有瓊樓的人知道，現在這艘船上除掌舵和水手之外，就連押船的管事，裡裡外外都已經被替換成瓊樓的本部殺手。

這艘船當然就是風劍心她們即将搭乘的船。

雖然她對滄海的目的還有疑惑，但紫鸢說的沒錯，她現在已經别無選擇。至于滄海的真實目的，還需要她親自去驗證。

或許因為需要掩飾她手腕傷痕的緣故，風劍心穿戴着貼膚的絲綢手套。小龍王抱着劍伏跟在她的身側，紀雪笙腰後挂着斷掉的絕刀。比起風劍心的思慮，蕭千花的眼神充滿着對未知未來的憧憬和忐忑，紀雪笙倒是神情淡淡的，沒見什麼情緒。

負責接待她們的船主，也就是這次押船的女管事名叫芍藥。約莫三十來歲的年紀，容貌平凡普通，神情和藹。單是看着她，就能想象到這名婦人在家相夫教子的模樣。

但風劍心能看出來，這位大姐身懷絕技。

作為殺手，比起殺人的技術，更重要的是欺騙的僞裝。而最優秀的僞裝就是像這位大姐這樣的，平凡普通到不會在人心裡留下任何痕迹。既不會在見到時引起人的注意，更不會讓人心生防備，最後還能從容的從刺殺事件中撤離脫身。

平凡，才是殺手應該追求的品質。

因此，像菖蒲和茑蘿這樣的年輕殺手出任務時，往往會給自己化個普通樣貌的妝容，裝扮成諸如村姑、婢女或是女工之類。

“主上，您請。”芍藥恭敬請道。

風劍心向她颔首，随即帶着小龍王和紀雪笙走上船闆，準備登船。

剛踏上甲闆，天衣腳步微頓。小龍王險些撞到她的背，也最先察覺到她的異常，“師父，您怎麼啦？”

風劍心的視線掃過四周，再次擡起腳步，說道:“沒什麼，隻是我有點暈船……”

小龍王出身臨海人家，幼來熟知水性，完全沒想到素來無所不能的師父居然會有暈船這樣的弱點，着實大出意外。

“師父，您别緊張，好好放松心情，我再給您泡點姜茶來。等會兒，我給您按按穴道，這樣就不會暈啦。”

風劍心點點頭，跟着芍藥去到船艙。海船收到号令，立時拔錨，揚帆起航。

芍藥在船艙的桌案上鋪開海圖，風劍心問起航行路線。芍藥回道:“奴婢出海航行已有十餘年，主上大可放心。樓主在出發前早有吩咐，告訴過奴婢找到通往目的地的口訣。”

“是什麼？”小龍王好奇道。

芍藥也沒瞞她，直言道:“通往滄海的路線有句口訣，曰:六道峽，九重天，雲山霧海一線牽。”

“這是什麼意思？”

芍藥笑着解釋道:“很多人都會以為，六道峽，九重天和雲山霧海是三個地方。其實，六道峽指的就是雲山，九重天就是霧海，要到滄海，就需要穿過雲山霧海。”

說到這裡，芍藥神秘一笑，“樓主告訴過我，讓我盡管把船開到六道峽，到時候主上您會有辦法帶我們穿越雲山。”

“我？”天衣不解，無論是季涯深還是傅紫鸢，都沒有告訴過她穿越雲山霧海的方法啊。

忽然她想到什麼，恍然的沒有說話。随即她請芍藥附耳過來，在她耳邊低語兩句。芍藥臉色驚異，看着她，卻沒有懷疑。

“好，我即刻讓人去辦。”

芍藥剛走，小龍王就問:“師父，您讓她去幹什麼啊？畢竟，海上的風浪越來越大了啊。”

風劍心淡淡笑道:“沒什麼，我讓她去給我準備點暈船的藥。”

經過三天的航行，芍藥差人來報，“主上，前面就是六道峽。”

風劍心帶着小龍王和紀雪笙走出船艙，來到船首，眼睛看見的就是被厚重的水雲籠罩着的茫茫群峰。隻在遙遠之外，能看到高聳山尖刺破雲端的一角。

這裡就是重雲遮蔽之山，六道峽。

想要去滄海，就必須穿過雲山。

等到她們的海船靠近那處峰巒時，風劍心終于明白為什麼沒有人能突破雲山的阻攔，到達海的彼岸。

在她們這個位置，根本看不清頭頂的峰巒分布，隻能看到一裡之内的景象。各處峰巒相互傾軋，形成峽谷，海船一旦進入其中，根本無法找出峽谷行進的路線，更别說入口和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