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逢春是個年逾六旬的小老兒,這人身量瘦小,細眉小眼,留着亂糟糟的三股辮,一把精明的山羊胡,全身衣着不修邊幅,不像個懸壺濟世的醫道聖手,倒像個在菜市場讨價還價的市儈老頭。
因為老人和小孩都在外面排隊領糧,此時除後堂有三兩個已經診完病的病患外,前屋就正好空閑着。
姬妙手正捧着杯翹着腿喝茶,沒防白如練這時跑進來。老醫倌還當是哪家的娃娃這般不識禮數,沒大沒小的,正要吹胡子瞪眼呢,就看見白如練那張着急情切的臉。
“嚯,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白姑娘你啊?怎麼樣?這趟船……”
他話還沒問完,忽然聳聳鼻尖,接着皺起眉來,“是血的腥氣?你受傷了?所以想讓我瞧瞧?”
白如練卻直接過來抓他的手腕,“姬大叔,你别管這些小傷小痛,你快來看看阿銀。”
“哎哎哎,你别扯,别扯。”
姬逢春手裡拿着茶杯,被她拉個趔趄,等被拉着到門口才像想起什麼似的,“你說什麼?銀丫頭?她是不是舊病又犯啦?”
白如練來不及解釋,直接将姬妙手請到隔壁的白柳齋給柳銀絮看病。
姬妙手輕車熟路的一番望聞問切,随即囑咐柳銀絮好好休息,背過身時,臉色才凝重起來。
白如練心中倏地一沉,面向柳銀絮時卻還要露出安撫的笑容,這才跟着姬妙手走出來。
一走出屋就看見姬妙手沮喪悲涼的背影,白如練心懷忐忑的走過去,終是鼓起勇氣顫着聲問:“她,阿銀她怎麼樣?”
姬妙手歎息道,“銀丫頭的情況你是知道的,練功走火,寒毒入體,侵入髒腑,能吊住她三年的命已經非常不容易……”
白如練心中驟緊,疼痛茫茫而來,雖然早有預想,但是當這天愈來愈近時,還是讓她感到如此不知所措,她隻能苦笑道:“我知道,姬大叔的恩情,我們沒齒不忘。”
姬逢春聽到這話,有些生氣,但見她神容憔悴哀憐,終是不忍責備,“我和你說這些,是要你記住什麼恩情嗎?你的師父,小銀兒的娘跟我是義結金蘭的兄妹,難道我救她還是什麼恩情嗎?”
“是,是晚輩失言……”
姬逢春今日不知第幾次歎氣,“我告訴你這些,是,是讓你這兩個月,别再出海了……”
白如練身軀陡震,瑟瑟發抖。她不是什麼蠢人,當然知道阿銀和姬大叔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大限,柳銀絮的大限,或不遠矣……
想到這裡,白如練失了魂,慌了神,“難……難道就沒别的辦法嗎?”忽然她想到懷裡的錦盒,她顫抖些拿出來,打開錦盒,“您,您看看,這,這株血參有用嗎?”
姬逢春眼神微亮,“這是血參?”
醫者愛藥的天性,讓他小心謹慎的接過錦盒捧起,“看這顔色和氣味,怕不是有百年的藥齡。”随即他的眼神又複暗淡,“你能找到這株血參實屬不易,但是治标不治本,我最多能幫你給她再續十天半個月的性命。”
白如練心中既喜又悲,喜的是這株血參總算不是一無是處,悲的是即使是這樣的靈藥竟也隻能幫她再拖這樣短的時間。
“難道,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嗎?”
姬妙手歎道:“孩子,我說過,她這樣的寒症,除非找到傳說中的‘七日陽花’,否則其他任何藥物都無濟于事。就算有其他如血參這類能幫她續命的靈花妙草,也從沒在這滄海島域中發現過。”
滄海的島嶼再多再大,說到底也隻是海島群而已,不似中原地廣物博,海島山地懸崖能生長的藥草極其有限。
光是解決滄海各島的糧食供給就需要龐大的人力物力,更遑論草藥這類“奢侈品”。
姬妙手繼續說道:“這‘七日陽花’已絕迹百年,就連中土也從未再有人見過此物。唯一傳出過消息的,就是百年前顧放雲顧部主持有的‘天悲劍’,相傳仁劍天悲由百草之枝所制,其上有百種靈花妙草,有‘七日陽花’也不足為奇。”
白如練當然知道的,關于“七日陽花”的傳說,她聽過不止十次。
“可惜十三年前,好不容易尋回的‘天悲’再度遺失,從此杳無音訊,據說是前代尊主将祂帶去了中原……”
中原,又是中原……
她們要求的聖物在中原,給阿銀續命的靈藥也在中原,滄海生存需要的物質資料都在那方傳說中的“舊土”。
她們說是與世隔絕的隐者,其實不過是被中原放逐的罪徒。
“姬大叔,”白如練忽然道,“您能給我開點麻痹止血的藥嗎?”
姬逢春霎時警覺起來,“你想做什麼?”
“沒什麼?我們跑船的,以防萬一總是沒壞處的。”
她這話連普通人都騙不過,更别說姬妙手這種人精,“你是想着,自斷一臂然後到中原去?”
白如練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他的說法。
“不行!”姬妙手沒有給她留半分商量的餘地,“我不會讓你這麼做,銀丫頭也絕對不會允許的!”
白如練苦笑,“我相信,就算我變成殘疾,阿銀也絕不會嫌棄我的。”
“你明知道她絕沒有這個意思,”姬妙手氣道,“她是不想你受到傷害。”
“難道我就能眼睜睜的看着她一天天的離開我嗎?”白如練眼含熱淚,神情凄楚。
姬妙手恍然怔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滄海隔居世外,不拘陳規禮教。據說初代祖師和她的義姐就是伴侶,因此對男風女風的态度也格外寬容。
姬老兒可以說是看着這兩個孩子長大的,對她們的感情也心知肚明。生離,死别,人生之大苦,他又何嘗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
“就算你能回到中原,你有把握能找到‘七日陽花’嗎?”
白如練當然知道想要找到傳說中的天悲劍有多難,滄海的聖驗中就有一項是找回天悲,足見這件事情的難度。
但她不想因為難就放棄,她道:“總要試試吧?就算找不到‘七日陽花’,找到其他的靈花異草也是好的吧?”
姬逢春感她用情至深,憐憫的看着她,他說道,“即使你甘願斷臂,但你擅越隔世碑就意味着你将背叛滄海,就算你最終能找到天悲或是靈花異草,也沒辦法帶回來……”
擅越隔世碑就意味着背叛滄海,背叛滄海的人沒有回到滄海的資格,就算那個人是尊主也不例外。
先不說白如練能不能在如此有限的時間内找到天悲劍,就算找到,她也無法穿越六道峽和九重天将天悲劍帶回來。就為這樣渺茫的希望選擇斷臂離開,值得嗎?
白如練覺得值得。她和柳銀絮青梅竹馬,從幼年的兩小無猜到現在的恩愛不疑,對方早已融入彼此的生命中。
若死别,不獨活。她就是這樣想的。
但姬妙手覺得不值得。不是他不疼愛故人的孤女,隻是他清楚白如練即使願意作出如此大的犧牲,柳銀絮能得到救命機會的希望也不大。
“我不準你去……”
但是,說出這句話的人卻不是姬逢春。柳銀絮倚着房門看着白如練。此時的她說的話氣若遊絲,但眼神卻蘊含着不容拒絕的堅定。
“阿銀……”白如練略恍惚,随即趕緊沖過去,将柳銀絮抱進懷裡,支撐她孱弱的身體。
“我不準你去。”
柳銀絮再次強調,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能夠陪伴她的時間也隻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她當然不想輕易放棄生命,但有時想到,自己若是死去,練兒就能從此解脫,她竟也會生出些心滿意足來。
為她這樣的将死之人,練兒自殘肢體,等她死去,練兒該怎麼辦呢?
白如練沒有回她的話。柳銀絮知道她不會輕易答應,隻能放出狠話,“要是哪天醒來我沒有見到你,我,我就自絕而死……”
白如練身軀陡震,心中是又急又氣又苦。最終,她也隻能咬着牙含淚點頭。
兩人相擁而泣,默默垂淚。
姬妙手看在眼裡,苦在心裡,也隻能拿天命如此來開解自己。他正要走出屋去,給兩人留出寶貴的獨處時間。誰知老腿剛邁,就覺地面發出震動,甚至開始搖晃起來。
“是地動?”
姬妙手見多識廣,但滄海附近地動極少,雲都更沒聽說過有什麼火山,這地動從何而來?
不止姬妙手察覺到異常,就連白如練和柳銀絮也能感覺到大地輕微的晃動。
“姬大叔,這是怎麼回事?”
姬妙手像是感受到什麼,忽然擡首望向黑暗的夜幕。就見西北方向金紅光芒染透天空,燦若晚霞。
但是,他來的時候早已入夜,天邊怎麼可能現在還會出現晚霞?
像是預感般,姬妙手身軀陡震,随即沖出屋外,他那雙老腿此時卻跑出獵豹般的速度。
一出白柳齋,姬逢春正跟對門的成老兒撞個正着。換在平時,他們非要擺開架勢吵兩句嘴不可,但現在他們根本沒時間搭理對方。
兩人互換眼神,氣氛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神情是從來未見的鄭重。
等他們走到十九街的廣場,發現這裡早已聚集起無數的居民,有男有女,老少鹹集,他們神情莊重的仰望着西北方向的異象,虔誠而敬畏。
那裡是玄霄宮的方向。姬妙手凝望着那方蒼穹,久久才回過神來。
“走,我們去看看。”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衆人望着他,沒有高聲呼應,卻都跟随着他的腳步,開始向玄霄宮湧去。
與此同時,阿修羅部,迦樓羅部,緊那羅和摩呼羅迦部,及天門,夜叉門,龍門和乾達婆門的部屬,雲都四面八方的民衆都不約而同的趕往滄海之巅的玄霄宮。
浩浩蕩蕩,人影如潮。他們面色虔敬,眼神熱烈,仿佛想要親眼見證聖主的降臨,渴望向神獻上忠誠。
玄霄宮外,山巅之下,雲都的衛隊齊齊跪滿整條天梯。山頂的玄霄宮卻有金紅焰柱升起,金色如光,紅霞如焰,猶如撐天之柱,仿若直通天穹的道路,無疑是神靈降臨祂的行宮。
“這就是……天之柱?”
姬妙手兩掌合十,熱淚盈眶。
“天之柱,升起了——”“
其聲響徹雲都,震蕩心魂。
不知是誰高喊,“聖君,降臨了——”
四百年的等待,二十代的守望,無數人的夙願,此刻,他們終于迎回聖君。
就像随風伏倒的麥浪般,無數的民衆跪倒在地,向着玄霄宮頂禮膜拜。
各不相同的臉面都滿溢着激動,憧憬又敬畏的神情,這些人将右拳按在左胸,向那位素未謀面的聖君獻上寶貴的忠誠和潔淨的靈魂。
誓約的束縛被打碎,沉重的枷鎖被掙脫,他們帶着先輩們的遺願和後代們的冀望,終将被聖君帶領着,重返舊土!
此時,在雲都最高的玄霄宮山巅,滄海的禁地聖壇之上,橫七豎八的倒卧着四部四門的各位部主門主。
這些常年執掌滄海,屹立在雲都權力最頂峰的部主們,此刻卻趴伏在地,就連顧商陸都被摔倒在地。四部四門的王們仰望着聖壇中央升起的那道天之柱,完全沒管身體的傷害,眼神充滿狂熱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