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東西,整天嘚了巴瑟,今天這麼嚴肅,我都有點接不住話了。”驚悚的念頭從藍珀心口一閃而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這麼……消極?你是知道什麼不該知道的了?”
“沒有!”
“那好端端道什麼歉?”
又渴望去抱住他,又隻想逃,項廷隻能說:“我是說我那個你……”
“你哪個我?”藍珀笑着說,“你是處男,我又不虧。”
“……”
“行了,快出來吧,餓不餓?都餓過勁了吧?我帶你去吃飯。”藍珀說,“人活着再大問題也能解決,就是不吃飯不行,用吃飯問題衡量,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大問題,吃飽了才能解決人生大事。誰都知道好死不如賴活着呢!吃完飯買幾張刮刮樂刮着玩,姐夫給你兌獎,啊。唉,今天的招标會,那我也要說句對不起,我起初也是好心啊,隻是沒辦好事。再說了,你找的都是些什麼搭子,就你那幾個爛蒜的朋友,還合夥,所以不是李鴻章戰敗而是清政府無能。”
項廷并不知道他這一輩子還會不會有第二次,突然想和一個人坦誠相見,一點都不想再欺騙他,哪怕是心裡最深層的秘密,都想告訴他。現在突然冒出這麼一個人來,把一腔的熱誠,如爐火般倒灌過來,項廷被熱得紅了眼眶。
“我沒在為招标的事……”
“那你為什麼棄标?”藍珀滿腹疑惑。
“…因為我是窩囊廢。”
藍珀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伴随着微弱的咝咝聲,道:“你這點失敗算得了什麼?我剛來美國的時候,很難做,英國資本市場的股票發行人是早已在倫敦證交所上市的成熟企業,一般隻采用保險的配股方式。所以問高盛能接受傳統的英國式兩星期承銷風險窗口期嗎?隻有我說,能。你們能把這一點落實在書面上嗎?也隻有我說,沒問題。我和你一樣,為了一舉成名,為了一夜暴富,每一分鐘都在走鋼絲,可銀行處境的變化是以秒計算的,睡醒放債的刷個牙就可能貸款,打烊之前還得好幾次調撥頭寸。我說今年一半的數字都壓在我這了我也扛得動,擔保就是擔保,結果呢?那年,世界上最大的股票發售碰上了世界上最嚴重的股市下挫。”
“那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藍珀一筆帶過,“你得靠你自己從地獄裡爬出來。有時候失敗最能激勵一個人踏上涅槃之道。懂了嗎?你才十八歲,為什麼不能從頭再來?小男子漢。哦,忘了!小字要去掉。你是一個我從未想過會遇上的好男人。男人嘛,花過多少冤枉錢決定你有多少氣度。”
“藍珀,你等着!我要給你八輩子花不完的錢,讓你做全宇宙最幸福的人!”
藍珀笑了:“我還需要你給錢?”
“你掙是你掙的,我給是我給的!”
“項廷,那你知道自己真的很傻嗎?你知道中國話怎麼評論這種傻子嗎?這叫往裡傻不往外傻。巴巴兒的擠破了頭鑽進商場,商場不是說你埋頭苦幹就有收獲的。除了努力,還要有腦子,要學會資本運作。在我身邊跟着我學,你懂不懂?今天我教你,商場上第一條的規則。規則就叫你我又不是至血至親,關鍵時候難道我要你來管我死活?”
“但我把你當……”項廷小聲說了個尤其忤逆的詞。
藍珀竟沒生氣,笑道:“其實父母他不要你發财也不要你當官,隻想要子女變成一隻笨鳥,牽着你的手,不飛得太遠,也不飛得太高。人生在世,應當馬馬虎虎,糊糊塗塗,我不要你騰達,我隻要你健康,我隻求你有福。”
“那老婆呢?”
“給人家當老婆的人是最沒有志氣的,總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有什麼偉大的志圖,你隻要哄他高興就行了。其實一個擁抱就能解決的事,你為什麼要跟他說道理呢?”
輕柔到讓人想流淚的聲音,項廷的心就像泡在熱水裡。
藍珀聽到了牆角後,那怯懦的聲音。
他急忙過去,可到跟前,竟也情怯,他把一隻手抵在牆上,試圖給項廷傳遞些安慰似的,嘴上卻說:“受不了你這個小玩意兒了,腦子裡都是開水,不是開水是泔水!你在水旁邊呆着凍截肢了?再不出來,我等會給你飯盆裡摻沙子,給你的被窩尿得呱呱濕!”
一貫飛揚浮躁的少年,卻再不說話。
藍珀想到小時候養的小雞,小雞一愛閉眼就不好弄了。
藍珀說:“我知道你心裡苦。”
項廷想說,沒有你的萬分之一苦。可是看到的藍珀如同一大片浮冰,害怕稍稍一碰他又碎去,他變成不敢去渎的神。話到嘴邊,忙說:“沒有衆生苦。”
好生滑稽的一句話。但在藍珀聽來,竟萬狀恐怖。想到曾經的自己也早就看破紅塵,對浮世不抱任何希望了,才會不加思索說出這樣空空如也的話!信以為佛的身邊,沒有煩惱,回首過去的色戀經曆,吐露胸中蓮花,大徹大悟的澄明之心,想來今後再也不會污濁。但一聽到木魚咚咚敲響時,他的頭就會神經質地跟着微微搖起來,從此這個病根加上潔癖一直伴随他到今天。
好好的小孩怎麼癡了?藍珀大驚失色:“我不許你這麼說!”
項廷躲更遠了:“你真别過來!”
“好,好,我不過去。”藍珀又何嘗不怕項廷被一場失敗捶碎了,他的自信降到了冰點,這時候越是追問他越是回避,應該給他自尊,給他空間。
伸出的手又收回了,慢慢往後退時,藍珀想,過去自己功敗垂成,是因為全球市場的暴跌确實是不能預測、無法控制和無法投保的事件,但麥當勞難道屬于不可抗力嗎?
藍珀怒不可遏:“瓦克恩,我要讓他破産!”
花海中有若隐若現的小木屋和秋千架,藍珀退得遠遠的。直到進了一間手工磨制的栗木蛋形半牆裡,表示他把自己關起來了,不會傷害你。看着像藤編籠,他在裡面像一隻珍珠鳥,說:“快出來吧,姐夫都變成蝈蝈了。”
饴糖色的春陽,把地面照得光暗斑駁,這裡幾乎就成為一個與大地相連的孤島。藍珀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道時機是否合适,捋着袖子,仿佛待字的少女運針縫線似的。有幾次他聽到聲音以為他來了,就用力把頭甩向反方向。一想事就愛揪花的毛病總也改不掉。有一陣奇怪而強烈的遺棄感,但希望自己就隻是因為累。這天他又沒有等到那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