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亭的屋子在西北角,不見光,一年四季都是陰冷的。隔着一堵牆就是别人家的宅子,人家晾的衣裳常常伸進她的牆頭。
許多年不回來,此處箱籠堆疊到一起,占滿了大半個房間。
但大體都還幹淨,無甚雜塵,看得出提前灑掃過。
白雪亭随意挑了張木凳坐下,一個鵝蛋臉的女孩走進來,一福身道:“小娘子好,我是晴與,主君三年前買的婢子,今年十七。”
晴與說話很爽利,掃了眼堆在屋裡的箱籠,解釋道:
“夫人說,這些箱籠裝的都是娘子父母舊物,從前擺在西院偏房裡。最近元娘子議定了親事,二娘子也快了,所以家裡就把那兒收拾了出來,預備置辦嫁妝。想着這些本就是娘子之物,夫人不好擅自取用,就都放在這兒了。”
她三言兩語解釋清楚,白雪亭颔首,問道:“文霏阿姐議定哪家郎君?”
晴與俏生生道:“是郭十六郎。現下授秘書省主事,比咱們主君差些,居九品下。”
“郭?”白雪亭心底湧起暗波,忖道,“是皇後娘家侄兒?”
“正是呢!”晴與不避諱談這個,“夫人說過,咱們家門第低微,是氏族末流中的末流。哪怕是郭家最次的子孫,也是元娘子高攀。郭家願意結這門親,大半是沖着娘子和您爹娘的面子。”
郭家子嗣繁多,除了一個差點兒死在她手裡的十二郎,白雪亭也就記得官位最高的幾個。
區區主事,想來邊緣人物而已。
但郭家拔根汗毛比白家腰身還粗,縱然是最不受重用的子孫,也遠比文霏體面。
文霏行事玲珑老道,因而她二人尚算和睦,白雪亭為此多留了個心眼,又問:
“你先坐,晴與妹妹。你可知叔母為文霏阿姐備下多少嫁妝?”
晴與不拘禮節,幹脆地坐到她身邊,道:“夫人正愁着呢!瞧瞧郭家兒郎結的親,楊李顧幾姓大族便不說了,宗室女也不在少數。而今咱們元娘子去了,那當真是要在人家面前伏低做小的。偏偏家裡給不出什麼倚仗,鋪子田地就那麼些,哪怕一分錢掰成兩分花,最多最多,幾擡之數而已,算下來有百貫就不錯了!”
白雪亭算賬不行,問了個頗惹人白眼的問題:“百貫對家裡算多嗎?”
她身負編修古籍重任,行走南方,雖也見過民生疾苦,但到底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晴與愣了,掰手指跟她算:
“主君做這個主簿,一月零零散散加到一起至多三貫。六品官有四十頃良田,梁國公早年又分了主君一些,糧食收成後賣出去,頂多也就二十來貫。統共五十餘貫錢供一家人一年用度,也就是小娘子您時常接濟,因而家裡還能攢下些來。”
白适安與江露華雙雙位極人臣,江露華又與宗室搭邊,二人留下資财無數,夠白雪亭揮霍八輩子。
她确确實實,是難以共情文霜文霏姊妹之困。
白雪亭按按眉心,對晴與道:“你翻翻我那箱籠,湊個五十貫給文霏添妝。”
晴與自來熟,笑呵呵道:“小娘子嘴硬心軟呢!”
“對了。”白雪亭忽地想起什麼,微蹙了眉,“你方才說……文霜親事也快定了?”
晴與點頭,眸光裡一股不知世事的天真:“聽夫人說,楊家主君和夫人對二娘子很滿意,預備将二娘子許給他二人獨子,也就是楊三郎君,現在的鳴鳳司指揮使大人。”
轟一聲——
似重錘在白雪亭心底狠狠敲了一記。
她額間滲着細汗,攥緊了衣角,披帛落地都茫然不知。
晴與渾然不覺她異樣,兀自咧開了嘴,喜滋滋道:
“我以為元娘子的親事已經結得極好,沒成想二娘子更青出于藍!郭十六郎空有個高貴出身,那人本身不過流于平庸而已。但楊郎君可不同!二娘子說,那是章和二十年的進士,千中取一,而今宗室與氏族中最出挑的子孫……”
晴與托腮:“也不知這麼好的親事,是怎麼落到咱們家頭上的……”
難怪呢。
白雪亭心想,脾氣那麼刁鑽古怪一個人,偏在文霜嘴裡樣樣都好。
起先還以為是文霜一意孤行,眼下看來,倒是雙雙有情了。
也是,楊行嘉那個性子,若不是自己願意,誰能做他的主呢?
晴與見她始終不搭話,戳戳她手臂,好奇問:“小娘子,元娘子的那份添妝你給了,二娘子的若不給,豈非厚此薄彼?”
“給。”白雪亭語氣硬得像釘子,“我當然給。”
她不僅要給,還要給得轟轟烈烈。
滿長安都知道她白雪亭與楊談鬧翻了,幾年來,連路過一棵白楊樹别人都要遮着她眼睛。
白文霜倒是孜孜不倦地作死,頂着“白”姓,用着白江二人剩下的資财,戳中她最不痛快的一點,還要在她面前招搖過市。
楊行嘉這個背棄恩師的蛇鼠之輩也是!
存了心了要犯她忌諱。
當年那一劍怎麼沒給他捅死?
當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