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亭緘口不言。
楊談心想:她果然藏了秘密。
眼前女孩長眉淡掃,沖淡三分戾氣,水杏似的眼睛低垂,眼尾處的睫毛微微翹起來。
其實她不僅非常漂亮,還一如當年,有一份生動獨特的可愛。
楊談不禁軟了語調:“你要是不想說,那就算……”
“你不用知道。”白雪亭飛快眨眨眼睛,“總之在你眼下最棘手的這件案子上,我們殊途同歸。”
楊談聽她終于隐晦提起汝州潰堤案,下意識想到賜婚诏谕發下的第一天,聖人秘密召他入神龍寺。
那時聖人說,雪亭會是他很好的助力。
但如何讓這股力量心甘情願協助楊談,卻是他自己該考慮的問題。
“好了。”白雪亭倏地站起來,留給他一個孤峭的背影,“話已說完,我走了。”
楊談莫名有些心慌,腦子還沒跟上,嘴巴已經下意識道:
“白阿……白雪亭!”
白雪亭應聲回頭:“你最好有事。”
楊談就是沒事找事,情急之下憋出一句: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嫁給傅清岩?”
然後他就看見白雪亭漂亮的小臉一寸一寸冷了下來,目光幾乎如寒冰。
隻聽她咬牙切齒道: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再挨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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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轉眼間就過去了,婚期前夜,白雪亭直覺不該待在白府,但她又不知道去哪兒。
舒王府不合适,禁宮裡沒意思,老師墓前……
恩師要是知道她和楊行嘉成婚,恐怕得從墳裡爬出來勸架。
于是她漫無目的,在光德坊周圍繞了一圈。
頭頂是一彎殘月,光晖黯淡。周遭風吹樹葉,沙沙聲寂寥蕭索。
好像哪兒都能去,又好像哪兒都不該去。
白雪亭逛得沒意思,束腰的大紅絲縧往手指上纏了又松,晃晃悠悠回了白府。
晴與在院裡等她,繃着一張臉道:“小娘子,明日出嫁,你帶我去楊府吧!”
白雪亭想也不想就拒絕:“我不需要。”
晴與不知哪兒學的耍賴架勢,屁股黏在凳子上不走。
白雪亭見她實在執拗,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想跟我走?這門婚事和普通姻緣不一樣,我自己都不能保證全身而退,你就不必趟這渾水了。”
晴與愣了愣,低下頭道:
“就是……主君把我買來,是準備塞進小郎君房裡的。我看不上小郎君,就和夫人說了我不想。夫人現在肯幫我,應該是因為小郎君年紀還不大,之後我就不能确定了。畢竟小娘子也看出來了,夫人是個泥糊的脾氣,根本拗不過主君的。”
待她說完,白雪亭緘默片刻,忖道:“這樣,你明日可以跟我走。我答應你,一月之内給你安排一個新去處。”
晴與差點兒跳起來:“當真?”
白雪亭舉起三根手指:“一言既出。”
晴與笑眯眯地點點她那幾根手指:“我相信小娘子!”
等晴與喜滋滋走後,文霜又扭扭捏捏過來,清清嗓子道:
“喂,那個……”
白雪亭打斷她:“你要替嫁嗎?”
文霜忙不疊擺手:“不不不……”
白雪亭:“替一個吧,行嗎?”
文霜捂住耳朵大聲道:“白雪亭你做夢!”
這一聲喊完,白雪亭也不說話了。
文霜瞟她一眼,小心道:“那什麼……你要是嫁進去了,多忍忍吧。我看楊大人也不是個老實的,什麼廢賢妃、什麼郭子婧,還逛花樓,身邊少不得莺莺燕燕。你要實在忍不了,你回來罵我兩聲出出氣。”
“你被奪舍了?”白雪亭詫異看着她。
文霜“呸”道:“我是怕你殺了四品大員,株連九族!我們全家給你陪葬!”
白雪亭笑了一聲,竟然堪稱溫和。文霜被她這一笑弄得渾身雞皮疙瘩,當即轉身走了。
小院裡再度陷入寂靜。
夜半,冷月高懸。
屋内極暗,隻有殘月孤光,滲入貼了囍字的薄薄窗紗,恍如利刃開鋒見血,直直劈在了白雪亭蒼白臉頰,在她眉心洇一縷紅。
她坐在銅鏡前,一身纏綿悱恻的正紅。
左肩處繡赤金九尾鳳凰,昂然揚頸,展翅待飛。衣襟處密密綴了一排珍珠,顆顆瑩潤。裙擺寬大,綿延幾裡,鋪成重重疊疊的花團錦簇。
愈璀璨的紅,映出愈慘淡的白。
白雪亭觀鏡中人,恍惚間覺得眉毛應該短一些、淡一些;眼睛不該半眯着,應是睜得圓圓的,天真又傻氣;嘴唇或許更紅一些,像玫瑰胭脂的顔色。
神色不會這麼凄涼呆闆,該是顧盼生輝。笑也明媚,嗔更生動——
(章和十七年,五月十五)
西京,蓬廬。
“我來拜師。魏濯塵是住在這裡嗎?”
對面站着一個俊朗少年,提燈照她容顔,見是個小姑娘,很有分寸地撇開眼神。
但他說話卻沒那麼有分寸:
“是,進來吧。你就是江露華和白适安的女兒?”
白雪亭小女仗爹娘勢,習慣了别人提起白江那副尊敬到恨不得磕頭的模樣,難得遇到這麼不恭不敬的人,當即眉梢半挑:
“我是永安公主和梁國公之女,你是誰?”
今日月圓,皎皎清光下,少年揚起下巴,從容而挺拔。
小白雪亭這才看清他的臉,不能免俗地呼吸一滞——
是個難得一見的俏郎君。
長眉低垂,目若朗星,眉梢眼角盡是意氣飛揚。
他有一把很漂亮的嗓子,清越、微沉:
“楊談,恩師取字行嘉。意在君子澄心凝思,行嘉言真。
“你既然也要拜在老師門下,就叫我一聲‘師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