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談心思沒那麼細緻,察覺不到白雪亭垂下的眼簾意味着什麼,隻是繼續道:“他們見證過乾德昭惠推倒舊制的澎湃,哪怕一敗塗地,想來大抵是放不下的。”
否則國難當頭,他們又怎麼會複出,且為之丢了性命呢?
想到這層,白雪亭忽冷了臉,涼涼道:“你自己熱血一腔,便當天下所有人都肯為了大義赴湯蹈火。殊不知他們想要的也許不過是一簇篝火,一碗粥飯而已。”
楊談不反駁她,聳聳肩膀:“也有可能。”他頓了一下,又道:“想來若你父多幾分魄力,憑他之才何愁蕩不平前路阻礙?郭楊又何至于卷土重來?他不過差一口意氣而已。”
白雪亭徹底失去耐心。朝廷薅她爹娘的血淚薅得還不夠嗎?
憑什麼她爹娘就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朝廷哪裡值得?
她猝然站起身:“你說完了嗎?演你的英雄戲碼演夠了嗎?”
她一下子發火,楊談愣在原地,第一反應是伸手拉她坐下。
白雪亭一把拂開他的手,背過身。
話不投機半句多。才說了楊家沒人欺負過她,好了,眼下就有了。
楊行嘉簡直是腦子不轉彎的混蛋。
白雪亭怒氣沖沖下了樓頂,一路走得歪歪扭扭,吓得楊談立馬跳起來跟在她身後,賠着小心道:“我扶你下去呗,你别摔了!”
她眉一橫:“不勞費心。”
楊談耐心同樣有限,叫他哄一回還行,但凡再多一會兒,大少爺便隻能手足無措,掉頭就走,期盼白雪亭自己哄好自己。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子夜,白雪亭披衣起身,尚未到更深露重的季節,隻有拂過的風攜一縷微涼。
紫藤架下放了一張藤椅,她骨架纖瘦,兩腿折疊起來,整個人就陷進了椅子裡。
她其實很會吵架,也不怕和别人結梁子。
但要是和她有矛盾的那個人是楊談……
白雪亭半張臉埋進膝蓋。
眼前忽地一亮,白雪亭微微眯了眼睛,溫和清淺的光輝下,魏渺提燈緩緩而來。
他本就溫文的眉目被柔光襯得更慈和,恍然間,白雪亭心尖奇妙地軟了下來,泛起淡淡暖流。
時隔很久很久,終于,她委屈難過的時候,是會有人來找她的。
魏渺搬了張凳子坐在她對面,溫聲問:“和行嘉吵架了,所以睡不着?”
……也沒什麼好瞞他。白雪亭隻得點點頭,輕聲道:“大概他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
魏渺笑笑,攏了攏衣袖道:“行嘉自幼讀遍聖賢書,心志清明,有他自己的抱負。”
“他好像很不滿,我爹娘當年離開長安辭官歸隐。”白雪亭一想到這兒就來氣,煩躁道,“輪得到他不滿嗎?”
他算哪根蔥?
魏渺又笑,搖搖頭無奈:“他并非不滿,是可惜。”
清癯文士仰起頭,語聲裡都是感慨:“可惜當年,國朝曾經看見過一束光。最後卻昙花一現。”
白雪亭微怔。
她莫名覺得,魏渺并非在說楊談。
魏渺低下頭,溫聲對她道:“你知道我為何要收行嘉當學生嗎?”
“為何?”
魏渺引着她望向楊談屋裡,尚有一點微光。
他還沒睡。
“并非是我想教他,是他硬要纏着我。他父親動了家法,也沒能讓他屈從。他攔下我出城馬車時,剛從宗祠裡逃出來,一身的傷,腿骨都要被他父親打斷了。
“走路還一瘸一拐,人卻已經蹦上馬車,死活不肯走。說——
“若任由郭楊李顧繁衍盤踞,則國朝無望矣。”
白雪亭能想象到,楊談當時一定倔得很,眼睛很亮,一副無所畏懼的表情。
魏渺低聲,娓娓道來:“我就問他,天下名士之多,為何偏偏是我?”
“行嘉說……”魏渺頓了一下,看着白雪亭道,“因為你爹已不在,所以隻有我。”
白雪亭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楊談說的是白适安。
白适安已死,所以天下配教他的,隻剩下魏渺。
“傻子。”白雪亭輕輕道,“說得像退而求其次一樣,笨死了。”
“行嘉的心思是一條直線。你與他不同,為人處事之道,你比他聰明多了。倘若他哪裡得罪了你,老師替他道個歉。”
白雪亭抱臂背過身:“搬出老師來,他這是舞弊!”
“吱呀”,對面那扇門突然打開。
楊談兩步走到她面前,眉目低垂:
“你還沒消氣啊?”
他挫敗地歎了口氣,蹲下身,仰視她,眼神看上去低落又委屈:
“我都來請罪了,你能不能不氣了?師哥知道錯了。”
白雪亭撇開眼——此人實在長了一張很适合以色侍人的臉。
她嘟嘟囔囔:“誰跟你哥哥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