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八弱不禁風地靠在門側,夾着嗓子哀求:“這位官爺,您真是折煞小的,小人就是一普通農戶,家中尚有一兄長身患腿疾須得照料,怎敢包藏禍心?”
那賊首面具上黑洞洞的雙眼處閃了閃,瞥見了門縫中輪椅踏闆傷的一角青衫,思量片刻,陰沉沉地道:
“諒你也不敢有這般狗膽!”
接着他壓低聲音發号施令:“主子等不及了,先撤,趁今晚将這一帶排查幹淨,以免夜長夢多!”
鄭八聞言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叩拜:“多謝官爺,官爺慢走。”
那賊首掉轉馬頭,陰森的尾句仍在風中搖曳:
“莫要以為萬事大吉,如若讓我發現你耍什麼花樣,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賊衆遠去,現下三人仍舊面面相觑。
靜默中,亓辛總覺自己身份怕是已經暴露了,現今自己手裡有鄭七這個病體孱弱的家夥為質,鄭八即便看上去會些功夫,怕也不敢輕舉妄動。
可自己剛被廢了輕功,又不知這鄭八功夫有幾成,身前又有個箭術頗佳的鄭七,她隻覺芒刺在背。
不如自己趁此良機,挾着鄭七,近身鄭八,伺機一簪子刺進他胸膛,而後就着這麻繩解決了鄭七。
方才僵持良久,鄭七脖頸兒已然被勒出了些許血印,亓辛望着鄭八擔憂的神情,覺着自己的勝算應是多了幾成。
四下黑寂,雲匿月色。
不知是夜風還是鳥獸,震得小院某處沙沙作響。
鄭七闊袖下的指節微不可察地動了一動,那般響動竟像是從未出現過似的,再也體察不到了。
亓辛晃了晃神,她本就神經高度緊張,雖是察覺似乎周圍有所異動,但也隻覺是風聲鶴唳。
“小九啊,你這,又是何意?”
終究是鄭七這般茶韻溫沉的嗓音打破了這僵局。
亓辛緘口不言,等待着他的下文。
“哎,小九小九,行了行了奧。今兒這破天,連點兒月光都滲不下來,那破畫上面是誰都看不清楚。難不成,小九這是瞧得真切了,覺着,是你仇家尋來了?”鄭八搶先接道,并暗地裡,朝着亓辛和鄭七那邊靠近。
“沒看清楚?鄭八哥哥慣會些唬人的本事,我怎知你未诓騙于我?”亓辛不敢松懈半分,回怼着鄭八的說辭。
“你個——”鄭八微蘊了些許怒意,還未發作,就被鄭七打斷:
“小八!”
鄭八無視着繼續道:
“得!白眼狼兒又附身了,腦回路與那晟河九曲十八彎有一拼,不知道想些什麼。我們真要有心害你,早就趁你昏迷動手了。好不容易把你救回來,即便剛才那人真是來尋你的,我們也一樣會護着你,你矯情個什麼勁兒?”
“小八,夠了!”鄭七這本是厲聲喝止的語氣,許是由于氣血不足,傳到亓辛耳朵裡,倒像是被柔羽輕拂般溫軟。
亓辛猛然驚覺,自己近日确實殺意過重了,當初逃命時,就被那女主顧看出了血丸發作後的赤色瞳紋。她再這樣輕動殺念,就算無人費心搜查,也遲早暴露身份。
那時,哪怕是大晟皇族,怕也容不下自己。
自己這般需要沈雩,不就是為了當年真相?
她需要沈雩的靖國軍,雖然,還不知道沈雩是否仍願——為了晟國……
哪怕連母後都護不住自己,哪怕自己隻是一個成日因着些小錯處,就要被幽禁于冷宮的不受寵的公主。
哪怕父皇、族人就這般毫不遲疑地棄了自己。
可晟國,畢竟是自己的故土。
他月國,又怎可染指?
鄭七鄭八畢竟是大晟子民,既是他們數次能救自己于危困,倒也能證明,這裡應該暫時安全。來追查自己的人身份不明,又來勢洶洶,自己假使遊蕩于外,興許反而徒生禍端。
鄭七——貌似前些日才成了自己箭術師父,哪怕如今成了與虎謀皮,也應讨得些好處才是。
亓辛想定,驟然收手,佯帶些哭腔道:“是小九杯弓蛇影,對不住二位,見諒!”
鄭七聞言,擡手平了平眉眼,略帶着倦意開口:“小九明白就好,莫要再像集市上以及今夜這般沖動了。此前變故,怕是無暇再挑選彎弓,我屋裡倒還存着些材料,近日居家,給你制一把趁手的,可好?”
“那小九便先謝過師父了。”
這些時日,鄭七那屋還真是嘔啞嘲哳、塵土飛揚的,沒幾天,竟是真趕制出了一把彎弓。
其形也,華而不奢,韌而不柔。
亓辛望其形制,隻覺似曾相識,可又憶不起見于何處。
鄭七雖是殘弱不堪大任,教起徒兒來無法親力親為,但倒是有當師父的覺悟,晨昏定省皆促着亓辛練習:
“肩,肩,肩——斜了。”
“視線與箭尖平直。”
“小九啊,這發力點,又錯了!”
……
亓辛着實苦不堪言,可自己這箭術倒是日漸起色。
這些時日,似是平靜許多,可亓辛還是不敢輕安于這閑雲野鶴的虛象,她成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是日,夕陽殘照,霞光暈散,鄭七說是要和鄭八外出采買,夜裡估摸着就留宿鎮上客棧了,讓她闩好院門房門,自行歇息即可。
她本就承了二人不少恩,也漸漸将這一隅農家的看作自己暫時的安身之所。
這甯北邊陲,本就隐着節節暗湧,雖是有鄭八相護,可師父畢竟腿腳不便,她心裡止不住地念起他。如若自己當初賴着師父帶上她,總也好過這般未知的等待。
夜深入髓,二人果真仍未歸家。
屋外,飛禽的啼叫聲異常凄厲,亓辛有些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