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紗帳内的人随着慕容匪描述,視線停留在了“驚夢”二字旁,這裡果然有一首小詞,甚至上下阙分别向着兩端有所偏斜,像是随心而發、不求均齊:
钗頭鳳·共輪回
擢素手,丹翠韭[1]。梓蔺莺啭窗映柳。
舊情扼,萬鬼搏。一汪怨緒,無處匿裹。
堕,堕,堕!
文郎疚,何堪受。獨臨故亭眉間皺。
泰安落,遂甯澤[2]。方興未艾,枉銜可脫。
諾,諾,諾!
“此詞何解?”那狐面女子問。
“丹翠韭,應是西丹國盛産的一韭菜品類,清新翠綠、入口回甘,晟國逐年收得的貢品中便有此物,此詞上阙便是楚貴妃對于深宮苦楚的控訴。而泰安門、遂甯門,主上可覺耳熟?”瞧着帳内之人跟個塑像似地一動不動,慕容匪左思右量,試探着提醒他道:
“這聖上當初可不就是發動了這遂甯門之變後逼宮的?逼得先帝提前禅位,先帝以死相逼,使得其留了漁陽王一命。而嘉陵長公主是嫡親的公主,就算當今聖上并無皇嗣,也本就輪不上她四公主,長公主由泰安門出塞和親,後又在泰安門被完璧歸趙而歸,因而泰安門應是代指長公主。那這遂甯門說的可不就是,助四公主暗中集結勢力,效仿當今聖上,除去長公主以榮登大寶。”
那狐面女子琢磨着隻覺他誇大其詞,不知是否為求生托辭,繼而厲聲脅道:“修得胡言,否則——”
大抵是懷揣着這真憑實據,慕容匪心裡有了底兒,他單刀直入地打斷那狐面女子的話,懇切地說:“城主大人手眼通天,屬下是否胡謅,他自會有所論斷。”
“那你是——如何懷疑到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倆人身上的?”那狐面女子顯然極其不服氣,滿聲狐疑道,“再說了,既是新鮮筆迹,你又是如何拿到它的?”
“屬下隻是覺着,長公主回歸宴上,四公主那麼明顯的纰漏,文大人都不以為意。而這二人平日裡無甚交情,那文大人又何苦冒着殃及池魚的風險,替四公主擔着呢?因而屬下派人跟着四公主去了梓蔺宮,就聽着楚貴妃貌似在為了一個人懲罰四公主。”慕容匪捋了一把自己的胡須,接着道:
“當然,屬下還派人尾随了文大人,他卻于日暮時分,去了昭文閣。而昭文閣密室除了曆任禮部尚書與皇帝皇後,其餘人無權進入,因而屬下又派人尾随他進入了密室,便瞧見了他将一本小冊子壓到了木架最底層的一摞典籍之下。文大人走後,屬下趁夜黑風高翻窗而入,既而發現了那本冊子。”
那狐面女子知她那城主大人很反感關鍵時刻的停頓,便連忙說:“然後呢?”
“這本享負盛名的《牡丹亭》戲文,就昭文閣中諸版修訂本都數不勝數,确本不應為人在意,可屬下才疏學淺,也就翻至了這脍炙人口的驚夢篇,恰巧發現了這些小字,也算瞎貓逮着死耗子吧。”
那狐面女子隻覺這一切有些過于順理成章,便開口問:“你就這麼盜走了,不會——為人所警覺嗎?”
慕容匪道:“屬下謄抄了一個赝品偷梁換柱,而風波方過,祭祖詩會在即,此二人定無暇在此時細究筆迹真僞,主上您大可先行将文大人請來,以此物相脅,曆來典禮盛會皆由其主持,加之其做事向來一絲不苟,若得他助力,您即可獲東風之便。”
那狐面女子隔着紗帳與自家城主對視一眼後,問:“如此說來,這亓靈根本就不是皇女,而是楚貴妃和文大人的私生子?”
“非也,”慕容匪用袖口拭了拭腦門兒未愈的傷口,回應着:
“若是與文大人親生,楚貴妃斷不會對四公主厭惡至此,能解釋得通的便是四公主确是皇室血脈不假,可文大人看在她是心上人之女的份兒上待她如親女,而楚貴妃卻是将她視作恥辱而不待見她。不過,依屬下之見,四公主自己應是不知情的。”
“這可真是,精彩至極呢。”那狐面女子風鈴般的笑聲充盈在整個内間,她将慕容匪肩側的褶皺展平道,“祭祖詩會,本姑娘代主上會一會這位文大人,還望屆時,慕容大人可行個方便。”
“屬下謝主上不殺之恩,定不負主上期望。”
慕容匪長舒了口氣,舒展了下四肢來到了地面,但總感覺頂上有雙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甩了甩腦袋,覺着自己恐是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什刹地下賭城做無常久了,見不得光了。
不過,無妨。
他歇下腳來,不顧腦門兒凝得猙獰的血瘡,将自己的發冠扶端正了,披上這久違的人皮,自己還是那個,在大理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卿。
他就近尋了處驿站,買了匹快馬,打馬回了自己府邸。
密林上方的白尾海雕這才離開,自靖國公府檐頂而下,穩穩地落入其正廳門前。
沈雩執盞側身在雅座,瞧着一旁紅木案上的象棋殘局,聽見動靜,頭也不擡地道:“怎麼,好戲開場了?”
霜降自白尾海雕飛身而下,立身說:“不出七爺所料,楚貴妃和四公主之間的确不對勁,可不知為何,慕容匪明明于長公主回歸大典上任務失敗,卻可活着出了什刹地下賭城。”
“為何——”沈雩拱了一步卒,會心一笑,“自然,是有了新的籌碼,卒若過河,可化腐朽為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