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暮歡看向甯則,他慌張的視線讓她察覺出一點異常。
她定神道:“神器驗道?當真是假的?”
辭暮歡怎麼也沒有想到,害得她險些死去的傳說居然隻是傳說,神瓷命格并不能讓燒窯者證道飛升。
那她所遭受的痛苦算什麼?
“他說的,可是真?”她再次問甯則
甯則的眼眸裡出現了痛色,他腳步想要往前可是又害怕似地收了回去。
“是。”想到曾經他也是愚蠢的人,想到他做下的蠢事,便忍不住暗悔。
“你還記得在簡州那間客棧,聽到的兩個消息嗎?我也是從那時起了疑心。”
簡州?是了,辭暮歡想起來了。
那日聽到的消息一是仙台發布追殺她的委托令,二則便是神器驗道一事。
可她記得的消息是,仙台的人即将煉出新的神器。
但其實在這之前,還有一句“神器驗道,或許也是假”是她沒有留意到的。
難怪他那天的神色十分不對勁,辭暮歡忽然覺得自己想通了很多事。
“所以李豆腐之事并非隻是為了阻止我去赤瓦鎮,那日你與我起的無端争執,也都是為了避開我調查此事?甚至你去找老陳頭也是為了此事?”她梳理着前後發生的事情。
越想越覺得這個因果很合理,此前無法理解的事情如今也能完全想通,當時她就覺得奇怪,依照他的性子,怎麼會突然說那些氣話,明明那些日子她能看出他是想讨好她的,原來如此。
甯則輕點了下頭,道:“但我沒想到你會去蕭風寨,而且還是去了赤瓦鎮,我知道這個事情瞞不了你,但沒有确鑿的證據,我無法向你解釋,我傷你至深這也是事實,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随意找的理由來抵消我的罪過。”
辭暮歡牽起一個沒有溫度的笑來,聲音都透着無力,道:“那你找到确鑿的證據了嗎?從我的父親,從老陳頭那裡。”
甯則悲憫道:“老陳頭說瓷人也是人族的一個分支,出世以後沒有回爐重造的說法,一百年前天下瓷師全部消失時他曾聽聞過神瓷驗道之事,他說此乃荒誕無稽之談,瓷人天性不全大多智力低下,隻有神瓷命格之人可以完全像正常人,所謂神瓷命格旨在塑造的瓷人擁有比人族還要高的神性,并非是可以燒成神器驗道飛升。”
“小辭,此事全然怪我。”甯則不想辯解什麼,因為确實他帶給她的傷害不止這些,他如今已經知曉了何為後悔,得知真相後他無時無刻不都在痛苦。
痛苦極了的時候,他也曾怨恨過,怨恨那個散布謠言,怨恨那個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陰暗聲音。
每當他因辭暮歡産生放棄燒窯的念頭時,他總能聽到一個聲音,來自心底最深處的惡“一步登天的機會就在眼前,不要放過,瓷人并非是人,隻是尊長得像人的瓷器,你不該為了它放棄仙途。”
可以說,在他知曉自己對那個調皮搗蛋的徒兒是何等心思前,他唯一的執念便是成仙,這個聲音驅使着他,仿佛入了魔,忘了本心忘了“道”的真意,若是沒有這個聲音………
甯則也無數次想過,若是沒有那個聲音,或許早在帶她看雪之時、早在更早之前他便會放棄用人命來驗證己道這條路。
可是沒有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已然發生,無論多麼後悔,多麼自責,多麼想要逃避,他都知道必須要為曾經的過錯付出代價,而漸行漸遠的辭暮歡,便是他最大的代價。
所以明知那個聲音來自何人,明知那人的目的,他今日還是來了。
“所以我壓根沒有什麼命門,我父親他……”辭暮歡哽咽了兩聲,續道“他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謠言而死的?”
甯則壓根看不了她如此倔強又堅強的模樣,讓他心疼無比,想要抱住她,想要柔聲哄哄她,可終究也隻是想想罷了,如今他有何資格?
他手掌握成拳,強忍住心頭的疼惜和沖動。
“無論是千年前的謠言還是百年前瓷師消失,皆一人所為,我們都被他騙了。”
辭暮歡轉移視線,看向了那冷眼旁觀的人:“孤山月。”
她說出背後謀劃之人。
早該想到的,她一直覺得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都過于巧合。
被父親藏起來的瓷心,輾轉落入轉世後的蕭明煜手裡,作為蕭家的傳家寶,若非蕭明煜獨子被厲鬼纏上,又怎麼會輕易交給他人?
而為何那般好巧不巧,偏偏蕭琢出事剛好遇上正在尋找瓷心下落的甯則,而她作為瓷心的主人,甯則的徒兒,理所應當地出島驅鬼,并在蕭風寨認識了孤山月。
後來孤山月更是在收服蛟龍時趁機留下神息,所以才能在神火窯爐裡救了她,讓她涅槃重生。
如此想來,那句龍骨對孤山月來說或許壓根就不重要,他隻是想要個潛入他們身邊的時機,挑起道修和瓷人的矛盾,而他看着他們鹬蚌相争,漁人得利。
孤山月拍着掌,帶着戲谑的笑,心中忍不住些得意起來,這種将所有人玩弄鼓掌之中的感覺,很好。
人,都是愚蠢而不自知的,尤其是有執念的人。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無念天師,得知仙途無路卻還能保持鎮靜,比那些失心瘋而自盡的人好太多了。”他雖是誇獎,但聽不出絲毫的真心,有的隻是陰陽怪氣的嘲笑。
甯則坦然道:“不過是無法修煉而已,這世間的路又何止這一條?大道三千,吾何必強行此道?何況還不是正道。”
“倒是閣下謀劃這幾世,為的便是切斷人界通往仙界的路,究竟是在害怕什麼?不過不管閣下謀劃多久,有件事我卻是很笃定。”
孤山月眼眸微眯:“哦?說來聽聽。”
“道意生生不息,永存不朽,你斬不盡成道之人。”
甯則說這話時,目光是清亮的,堅定的,神情雖然很淡然但卻讓人無端感到一種力量,來自信仰的力量,來自世界生生不息的道意。
孤山月輕蔑笑道:“你知道那些瓷師有多少嗎?千千萬萬,數也數不盡,可是你知道他們怎麼死的嗎?他們多數是被自己給吓死的,因為他們發現自己燒不出上層瓷器便會被殺死,而你們道修與他們又有何區别,道心是如此輕易破碎,呵呵呵,你所謂的道,抵不過人性。”他看了眼仇時音所在的方向。
甯則也看了過去,仇時音适時擡眼,二人眼中都有着同樣的光芒,同樣的信仰。
“是嗎?”甯則輕飄飄反問他,眼神裡卻透着看破他愚昧無知的同情。
孤山月愣了愣,臉色變得陰鸷許多,惱羞成怒道:“甯則!你要知道你這條陰溝裡的狗,是我留你一命!大放厥詞對你來說不過是加速你的死亡而已。”
甯則負身而立,清冷的嗓音響起:“死,又有何懼?吾雖死,然亦有千千萬萬個吾身!”
“好啊,那便……”孤山月惡狠狠道“去死吧!”
辭暮歡的赤焰鞭卻擋在甯則身前:“我說過,他的命是我的。”除了她,誰也不能動。
孤山月恨得牙癢癢:“讓開。”
他們說的前因後果,辭暮歡已然明白,從始至終這都是孤山月的計謀,他要這人間再無得道高人,捏造出神器驗道的謠言,将擁有神性的瓷人和得道高人一網打盡,他便再無後顧之憂。
辭暮歡道:“是你毀了我父親的一生,是你毀了我本該得到的親情,是你從頭到尾利用我,是你,孤山月!”
孤山月怒罵道:“不過是我當年随意散布出去的消息,這些一心想要成仙,想要與天同壽的人便趨之若鹜,你瞧多麼可笑,他們為了不存在的謠言将你們瓷人趕盡殺絕,他們多可惡!還想開啟天路,癡心妄想!我與你才是同路人啊!”
辭暮歡隻覺得——滑稽至極。
孤山月見事情毫無轉圜之地,便暗中傳聲道:“婼司,去把那個仇時音帶過來。”
“是!”婼司的聲音妩媚中透着刺骨的寒意。
婼司身影一晃,甯則與仇時音便被其中的黑尾卷到了半空中。
與此同時,孤山月的幽火襲向了意欲救人的辭暮歡。
“郝瓷!再進一步,他死。”孤山月眯起了雙眼。
其實他不是很自信,她是否真的會停下。
而他也不清楚想要的究竟是哪一個答案,按理說控制住甯則是想逼辭暮歡就範,可是這同樣意味着甯則在她心裡始終有一席之位,而他隻要想到這裡就恨不得殺了他們所有人。
憑什麼,他才是對她最好的那個人!
他本意隻是要甯則道法驗證失敗道心破碎,可是他卻對她動了恻隐之心,救了她的性命,暗中挑撥二人的關系,他對她是那麼的心慈手軟,格外開恩,甚至想過若是她願意,他不介意做替身的。
可是她呢?為何偏偏就不明白!為何偏偏就要與他作對!
他的尾巴上布滿了刺魂釘,最尖端的那根刺入了甯則和仇時音的正頭頂,在眉心處留下豎長的黑影。
辭暮歡打散那團幽火,回首時看見懸浮在上方的甯則,熟悉的畫面,讓她遠山眉下的霧眼變得有幾分淩厲。
她停了下來。
孤山月冷笑着,第一次喚了她姓名:“辭暮歡,你在意的是誰的生死,是他、還是她?”
“看在你我關系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救人的機會,選吧。”
辭暮歡卻想起了從前,那時蕭風寨出現了很多妖靈,她被孤山月用來威脅甯則。
也是同今日一般。
她收回長鞭束在手中,剛愈合的傷口被磨破了嫩皮,刺疼感能讓她保持冷靜,指向甯則。
孤山月眼神瞬間陰冷無比:“你想好了?要救他?”
她就那麼愛這個人嗎?即便現在的甯則一無是處,如同廢人,也還是愛嗎?
然而,辭暮歡卻是搖頭道:“不,他不過是不中用的廢物罷了,他的生死與我有何幹?”說出的話與從前甯則說過的重合。
辭暮歡再次為從前的那些小心思感到可笑,任何執念,任何情緒都能遮擋看見真相的眼睛。
堵在孤山月心中的一口氣霎時消去,露出了滿意的神色,興許是神念放松,甯則和仇時音頭頂上的那根刺似乎拔出來了許多。
辭暮歡指向仇時音道:“放了她,她對你已經無用了。”
飄來團團幽火充當座椅,孤山月就那麼懶洋洋地靠了上去,一隻手撐額,另一隻手則往前送道:“好啊,隻要你過來,投懷送抱,我就應了你。”
辭暮歡愣了愣,随即寒聲道:“孤山月你出言反爾!”
孤山月眉頭微挑,笑道:“郝瓷兒,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想趁我不備救人?妄想!”
眼見着刺魂釘深深嵌入,仇時音面露痛苦道:“辭姑娘,走!走!别、管我。”
甯則也眉骨緊皺道:“小辭,你說得對,我不過是無用的廢物,我……不用……管我!”
仇時音因着顧北楓離去生了死意她能理解,但這甯則又是為何?
辭暮歡先前說那句話時,暗中通過師徒契約給他穿了音,明明是告訴過他這是做戲,等孤山月放松警惕,二人裡應外合便能救下他們,隻要脫離控制,她還能與孤山月一戰!
但此刻,很明顯甯則面露黑色,眼裡盡是求死之志。
辭暮歡感到一陣頭疼,這兩人,都不想活了是嗎?
“不用争,不用搶,今日誰也不能活着離開。”
“至于郝瓷兒嘛,隻要你說出瓷人的下落,或許我還能賞你留在我身邊伺候。”
他說這話時,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角落裡,婼司冰冷的目光。
在青州仙台下方停下來的妖獸群不知何時也登上了仙台。
辭暮歡知道,今日孤山月是存了讓他們殒身在此的準備。
“我不知道,顧北楓已死,你不是也沒能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嗎?”
那些對凡人搜魂偷窺記憶的法術對顧北楓這樣的人無用,而顧北楓心智亦非孤山月能攻破的,他這一生唯獨對仇時音沒有隐秘可言。
“沒關系,你不知道,總有人知道,是吧?仇時音!”孤山月催動控制仇時音的刺魂釘。
刺魂釘豈是沒有了靈力護身的仇時音能夠忍受的,當下英氣的長眉打了結,承受着非人的痛苦,但她始終沒有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坦然面對,無畏逼迫。
仇時音能咬住下唇不求饒,然而辭暮歡卻看不了她如此受折磨。
她擡起手:“孤山月,住手!”
孤山月這才将刺魂釘往上擡了擡:“好,可以。”
“說吧。”
辭暮歡暗中握緊了赤焰鞭,對孤山月道:“你過來些。”
孤山月森冷的眼裡閃過若有似無的笑意,近了幾步,居高臨下地挑起辭暮歡的臉:“如此夠了嗎?”
辭暮歡笑着,緩緩擡起眼道:“夠……”
“夠讓你死了!”她猛然發力,靈力暴漲,身上的神火氣息讓那些刺魂釘一顫。
辭暮歡看準機會,徒手抓起仇時音和甯則頭上的刺魂釘。
孤山月早有預料,他也隻是想看看她究竟能玩出什麼花樣,卻不想當他手指捏住她柔滑的下颌角時,期望着她臣服于他,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注視下竟有瞬間的心猿意馬。
辭暮歡同時救兩個人,終究是有些吃力,甯則又在最靠近孤山月的那一側,所以當孤山月襲來時,她隻能放手,救下仇時音。
她抱着仇時音頭也不回,快速退至傳送通道,用靈力将顧北楓和仇時音在妖獸圍上來前,一同送了出去。
氣得孤山月大怒道:“辭暮歡!你敢騙本尊!”
辭暮歡扭頭對上他甩過來的黑尾,兩人都是火靈,很快便在仙台上燒出了好幾個窟窿,火光很亂蔓延至仙台道宮,熊熊烈火将他們包圍住,那些妖獸也不敢再靠近。
辭暮歡不怕火,孤山月不僅不怕,反而能從辭暮歡的神火裡吸收神力。
早在他的魇神宮辭暮歡就有所察覺,此刻更是笃定,孤山月與神火有着某種聯系。
意識到這點後,辭暮歡收了神力。
甯則白皙的面容卻是被炙烤得滿臉通紅,虛弱地睜開眼便看見了火焰中間緊緊皺眉的她。
“小辭……咳咳……”他開口便是劇烈咳嗽,火靈過于強勁。
辭暮歡看了他一眼,面上的急色忽而消退,她淡定了許多,立在火焰前:“孤山月,知道族人下落的人已經被我送了出去,你别想知道,今日即便我活不了,那麼你不能活着離開。”
“好好好!”孤山月拍着手掌“看來你是鐵了心要與我作對!”
他猛地令刺魂釘加深,甯則瞪大了雙瞳,咬牙仰頭來承受痛楚。
“看來,甯則的命也是不想要了。”
辭暮歡呼吸慢了半分,緊緊盯着孤山月的黑尾。
半晌,她向甯則道:“你我的孽緣,今生無法解,那便一同赴死,此後我們誰也不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