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她捧着咖啡,坐在了男人對面。
“你很喜歡貓嗎?”
這個開場白有些俗套。
男人說道,視線始終放在牛奶杯上,似乎她臉上有什麼東西會刺痛他似的。
鄭林妹啜了一口溫熱的拿鐵,心裡想着,這款豆子不錯,或許可以考慮做一款秋季限定。
“對。”
“那為什麼不養一隻呢?”
鄭林妹狐疑地擡起眼,狹長的丹鳳眼中閃過了警惕。
男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薄唇輕抿,又補充道:“我是說店裡。現在不是很流行的嗎?貓咖。”
“很遺憾,我對貓毛過敏。”
得到了答案,男人又不說話了。
他輕輕地捧起牛奶杯,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視若珍寶地品嘗了一口熱牛奶。
随後說道:“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故事發生在三十一年前的港島。
當時,港島正值回歸前夜。雖早已塵埃落定,但港島勢力錯綜複雜,英派、美派、親近前黨的社團、越南幫、魚龍混雜的□□……一些身家不幹淨的人心思動蕩,一邊鑽營着試圖攀附政屆商界,繼續做保護傘下的白手套,一邊聯絡着往日的弟兄,尋找最後的退路。
在這個背景下,當時内地商界領頭人,也是璩家掌門人,璩湘怡,被邀請至港島舉行的國際商貿投資論壇講話。”
“你知道璩家嗎?”
男人打斷了故事叙述,問道。
日頭漸暖,鄭林妹對這些名門豪富的了解不過是來自于雜志和電視的绯聞八卦,她思索片刻,回複:“千千希望?”
“是的,”男人含笑點頭,“那是璩家最著名的公益項目。”
他又繼續說了下去。
“當時的輿論氛圍裡,不僅很多媒體長篇累牍,暗示港島回歸後将喪失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更有外資撤離搬遷。港人對内地的商業和港島的前景并不看好,璩湘怡的這趟出行,帶着些強心針的政治意味,勢在必行。
她攜家眷抵港,投資論壇開幕式講話順利進行,當場簽下了當時無人敢接的港島衛星城住宅開發項目,一時間風頭無兩。
然後兩日後的夜晚,旺角金鳳總店,正在給兩歲幼女挑選平安挂扣的璩湘怡被劫持,璩湘怡的安保團隊措手不及,港島的警察姗姗來遲,劫匪沒帶走金鳳總店裡的鎮店之寶鳳歸巢,而是綁架了她兩歲的小女兒。”
他講到這裡,鄭林妹突然有了些印象:“世紀悍匪孫玉林?”
男人微怔,随即點頭:“是的。”
“這樁案子,後來被媒體稱為世紀大劫案。
璩家根基深厚,從清末變法時起家,政商學界均有涉足,積累頗深。璩湘怡本人極具商業天賦,趕上了改開的好時候,實業興邦、金融富國,很快創下了一番事業。
被綁架的小女兒是她三十歲時産下的第二個孩子,愛若珍寶。”
“她幾乎難以保持理智,但仍撐着解決了家族内部的異議,一邊籌款預備、聯絡當時最好的專業隊伍,一邊聯合政商界施壓港島警方。
兩天後,她在港島的落腳地收到一封信,裡面是綁架發生前一秒她給女兒系上的平安扣,還有綁匪要求的贖金數目。
十個億。五億港币,五億美金,全部用現金裝箱,三天内集齊,等待他們的下一步指示。”
男人微不可察地歎了聲氣,再次端起杯子,仔細品嘗了一口。
“錢籌齊了。港島警方卻遲遲沒有進展。
于是隻好按照綁匪的要求,不連号的現金紙鈔,分三批同時交往港島的三個碼頭,中間綁匪又臨時打來電話,換了交貨地點。
璩湘怡要求,要先找到她的女兒,隻要她安全,錢沒了、抓不到人,都沒關系。
其中兩個地點都準時交易了,警察預備好直升機和快艇跟蹤,紙鈔裡夾雜了不起眼的信号發送器。
但當天,不知怎的,第三處交易地點正好埋伏着一批查非法難民的警察。随後就是開火,現金紙鈔灑滿了整個碼頭。
打草驚蛇,現場交火中擊斃了兩人,還有一個綁匪受傷活捉。而另外兩批綁匪收到訊号,在逃跑路上被警方包圍。
但是沒有找到人質。
三邊的口供一對,才知道幕後真兇當天根本沒有親自出場。”
故事的高潮部分似乎已經講完了,但又似乎才開始。
男人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講了下去。
“孫玉林,兩岸的媒體都管他叫世紀悍匪。
殖民年代下的整個警察系統,就是港島□□最大的保護傘。洋人、□□、底層探長互相勾結,貪污層出不窮,查也查不幹淨。
孫玉林原來隻是普通的着裝警員,出外勤做一些維護秩序之類的工作,但他心思活絡,很快就通過街頭混混和□□家族搭上了線,正是要飛黃騰達的時候,誰知道趕上了七十年代廉署建立,肅貪一天比一天緊,一時間人人自危,他的上峰自覺撈夠了,要退了,但他不甘心,決心幹一票大的就逃到國外去。
孫玉林聯系了以前的弟兄和一些道上的喽啰,每個人都是他計劃裡的一個環節,但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個陰謀的全貌。交易當天被捕的三批劫匪,沒有一個知道他的藏身地。
事情就這樣沉寂了下去。港島掘地三尺,追捕孫玉林的行動也沒有進展,直到一年以後,深市口岸的幹警在查經濟犯罪的時候抓捕了一個走私犯。
犯人說,一年前,孫玉林帶着一個女嬰,藏在了他轄下的一艘機器零件廠的包船上,偷渡到了大陸。
一個月後,孫玉林在廣市被捕。但他交代,他上岸的第二天,深市火車站裡,璩家的小女兒就被偷了。”
結束了嗎?
“這個案子曆時一年有餘,前後涉及三位港島警督,牽扯出的内部貪腐不下十餘起。港島回歸的前夜,孫玉林終于落網,但璩家的女兒,始終沒有找到。”
似乎是蓋棺定論了。
男人放下了捧在手心的牛奶杯,低着頭摩挲着上面的貓爪印痕。
他的故事講得很好,語氣平和、娓娓道來,有種将人扯回三十年前的跌宕起伏的魅力。
鄭林妹看着他已經空了的杯子,開口:“要續杯嗎?這會兒沒人,可以免費給您做一杯。”
男人擡頭,露出一雙笑彎了的長眸:“謝謝。”
一杯撒着草莓碎的新鮮牛乳放在他面前,熱氣氤氲。
鄭林妹将托盤放到一邊,福至心靈,突然有些好奇:“那個小孩叫什麼名字?”
“璩貴千。”
璩逐泓一字一句地回答:“珍貴的貴,千千希望的千。”
“今年,我的妹妹貴千三十三歲了。”
…………
卓小玉很滿意自己的工作。
離家近、交社保、沒有同事。
老闆是個美麗養眼且正常的女人,最關鍵的是,還不要求上班打卡。
因此,除非是老闆去外地旅遊了,否則,卓小玉的一天,經常是睡到自然醒,安安穩穩地吃個早飯,不緊不慢地走到店裡,開啟一天的打工生活。
工作内容也很輕松。
老闆一手包攬了店内的甜品咖啡制作,她要負責的隻是清點庫存、收拾島台、清洗杯碗,最後在閉店後拖個地。
最多最多,也就是在老闆又遇到死纏爛打的追求者的時候,幫忙演一出老闆的丈夫在哪哪的工地當工頭之類的戲碼。
但今天,老闆很反常。
卓小玉裝作專心緻志洗杯子的樣子,偷偷瞄着沙發上的兩人。
卓小玉從沒見老闆的臉上展現過這樣的表情,哪怕是前兩天老闆的家人過來砸場子的時候,她都能遊刃有餘地報警,再坦然自若地給店裡的客人送禮物道歉。
可是今天,老闆的臉上卻寫滿了茫然無措,甚至卓小玉觀察到,她濃密的睫毛閃動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又似乎魂飛出竅、心事重重。
面前的男人和老闆談論着什麼,卓小玉聽不到,但她看到老闆從口袋裡掏出了紙巾遞給衣着款款的男人,而後者則捂着眼睛,停頓了好一會兒。
卓小玉也不免疑惑且憂慮了起來。
出什麼事兒了?
在她将島台擦了第二遍的時候,老闆和她面前的人終于動了。
兩人生疏地并肩。
出門前,老闆盯着門口的灰色毛絨地毯,還有些沒回過神來的樣子,反倒是那個男人,禮貌十足地詢問她,店裡是否有備用的傘。
“當然,給。”
卓小玉還沒有決定好是不是要開口問問,兩人已經出去了。
兩人走得很慢,男人持傘,一大半都傾斜在了老闆那一邊。
會是誰呢?
老闆似乎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來訪過,而兩天前的那幫人,不提也罷。
想起那些事,卓小玉難免擔心自己穩定的工作要雞飛蛋打了,很是傷心地歎了口氣。
等老闆回來再問問她吧。
秋雨綿綿,冬天的痕迹出現得如此之快,西伯利亞的寒風一吹,便吹煞了秋愁。
——砰!
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卓小玉一驚,剛從沙發座上端起的貓爪牛奶杯失手落地,砸成幾片。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
嘭嘭嘭!
隔壁彩票店的阿嬸用力敲着門,急聲喊道:“小玉快來,是阿妹呀!”
撞車的聲音……是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