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為自己在當年跳窗逃跑的時候就已經對這一家人死心了。可是當幾天前他們出現在她的甜品店裡時,她無法欺騙自己,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裡,那個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的女孩還是忍不住擡起了頭,幻想,或許,他們是想她的。
但不是。
隻是弟弟要結婚了,而他們出不起省城房子的首付,于是想起了,戶口本上還有一個她。幾經周折,找到了她的現居地。
可她一分錢都不給。
于是一個惡毒的計劃出現了。
她沒有結婚,也沒有别的親人,她的戶口還挂在家裡,當年她逃跑的時候,隻來得及帶走一張身份證。
隻要她死了,她的遺産當然就是他們的。
她的母親和弟妹再為殺人兇手出一張諒解書,從輕判決。
幾年後,她的父親就可以出獄,阖家團圓。
在她看見那輛二手皮卡上端坐的駕駛員時,她就想明白了一切。
璩貴千怒極反笑,伸手抹掉了臉上的淚痕。
瘦弱白皙的手腕上,幾道圓規刻出的直線痕迹清晰,從褐色的疤痕,到淺紅的傷口,最新的一道,還在隐隐作痛。
璩貴千恍惚想起,這是她中學時代的小愛好。
那個時候她太讨厭自己了,恨自己的殘疾,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不被人所愛。疼痛會讓她覺得好一些,手上刻上一道新的疤痕,好像心裡的就少了一道。
她一一拂過。
車禍帶來的痛感餘韻已經消失了,隻有她的心髒在情感的沖擊下劇烈地跳動着,還有她左腳上的老毛病隐隐作痛。
熟悉的痛。
荒誕的命運給了她可笑的錯誤,是錯誤,就應該糾正。
璩貴千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隔壁班在上數學課,教的是二元一次方程的變形和簡單的三角函數。
寶橋鎮第一初級中學是他們鎮上唯一的一所中學,建校也有十餘年了,收攏整個鎮内所有的适齡學生,不分成績好壞,生源複雜多樣。
初一呀。
也就是十三歲。
璩貴千在記憶裡挖掘着那些早已被掩埋的歲月。
教學樓的外表鋪着長條形的白瓷磚,支撐的圓柱上是水泥皲裂的痕迹,暗紅色的學習标語随處可見。
透過走廊的窗戶向外望去,遠處的操場還是黑色的礫石鋪成的跑道,操場邊的鐵絲網上懸挂的幾個字早已斑駁褪色:更高、更快、更強。
她的中學時代是灰色的,像牆面上幹裂的水泥,一碰,就細細碎碎地散落。
早晨起床,為全家人收拾早餐,把髒衣服都泡在水桶裡,方便晚上洗。午後四點半放學,她乘上一塊錢的公交車,坐三站,到隔壁鎮的一家快餐店打工,因為父母不允許她在丢人現眼的時候被熟人看見。清洗積攢了一天的碗後,八點半回家。
一個貧窮且全部的時間精力都花在了打工上的女生,和同齡人沒有共同話題,獨來獨往,是個被忽視的透明人。
而在她拒絕了幾個人的告白後,情況變得更糟。隻是急匆匆去打工,在别人口中,卻變成了成天和校外社會人打交道。原先友好的人也變得敬而遠之。
但她倒不讨厭同學們,畢竟,他們隻是不和她說話而已,這不是什麼大事。
但在換了英語老師之後,事情陡然壞了起來。
羅玉婷是讀過大學回來教書的,在這個老師的平均學曆隻到中專的鄉鎮學校,落落大方的羅玉婷是校領導看好的優秀人才,很快兼任了行政職務。
羅玉婷的英語水平在這所學校裡是出類拔萃的,可是她上課幾乎不講知識點,隻會讓人來回地背單詞。
然後,再讓學生們去她自己開的校外輔導班,上小課,隻在課外班裡講知識和考點。
盡管這種做法在數年後被統一整頓了,但在那個年代,這是常見的事情。羅玉婷很得校領導的喜歡,沒人會為了這點小事找她的不痛快。
所有的學生都交錢報了羅玉婷的課外班,隻有一個人例外,就是她。
那個時候,她每天飯都吃不飽,為了五毛錢的本子精打細算,攢着錢生怕下個學期的學雜費不夠交,又琢磨着想給自己買一套冬裝的校服。
在成為了羅玉婷的眼中釘後,她每節課都會被叫起來回答問題。
當年的鄭林妹一度為了這件事,痛苦到想要退學。
被點名叫起來念單詞,在她出聲之後,無論對不對,羅玉婷都會發出一聲嗤笑,然後就是一片哄堂大笑。
有的時候,她會好心地糾正她,更多的時候,她會讓戰戰兢兢的學生站到講台上去聽課,作為不好好學習的懲罰。
這成為了英語課的固定節目。下課後,同班男生會在教室後面的空地上,一邊打鬧,一邊模仿她的發音。
不知是不是這具身體殘留的生理性厭惡,璩貴千想起這些事時,忍不住按上了手腕上交錯的疤痕,心裡也湧過一陣陣的羞慚和恐懼。
下課鈴還沒有響。
璩貴千一步一起伏,但她沒有停步,筆直地往教室走去。
“你幹嘛去了?”
剛進門,還沒等嘴裡的“報告”說出來,羅玉婷的指責劈頭蓋臉地下來了,手裡的英語報紙啪啪作響。
“還騙我病了,你是病了嗎?去醫務室要這麼久?我看你是皮子癢了!整天不好好學習就知道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這種學生我見多了!”
“啊!不說話就行了?”
“上回小測又是你的成績最差!你知道你在給全班拖後腿嗎?你以後就是去旁邊的紡織廠踩棉花的料!還讀什麼書?!”
羅玉婷越說越激動,手指用力戳上了璩貴千的額頭,随後還是覺得不解氣,一把推在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