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自建宅不知是年老失修了還是怎的,一到下雨天,總有幾個地方會滴水。
她記得,她曾經和“爸爸”說過這件事。
那個時候她已經知道自己在這個家的位置了。她很聰明,也很委婉:“會不會淋壞那些東西呢?”
鄭嶽軍勃然大怒,一掌掄在她的肩上:“壞了就壞了,壞了不會買嗎?我買不起這些破爛嗎?”
短暫的聲響後,整座宅子又重歸寂靜。
璩貴千點亮了兒童書桌上的台燈,像靈巧的貓咪,不出聲地走向靠裡的那堆雜物。
那裡放着鄭昊辰幼兒園的課本。
她的手指從那些五彩斑斓的圖畫冊上一一拂過,最後停在了一本《安徒生童話》前。
抽出書本,打開一看。
果然,裡面夾着幾張零碎的現鈔。五塊、十塊,分散在書本的各個位置,一蓋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璩貴千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她好像看見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兜兜轉轉,四處想藏錢的位置。
她的床鋪、書桌,都可能會被翻找。有一段時間,鄭昊辰格外喜歡捉弄她。
但這裡是安全的。
一張張攤平的現鈔,璩貴千數了兩遍,算上自己口袋裡今天剛拿到的六十塊,她一共有三百一十八元。
她打零工攢下來的一點工資。
小學畢業的時候,她和媽媽說,想假期出去賺錢。
“你要出去打工?”林雅麗豔紅的指甲戳着她的頭,“幹什麼?你沒的吃還是少你穿了?”
确實,家裡的米飯和蔬菜她還是能吃一點的,餓不死人。衣服也有他們不要了的可以揀來穿。
“我想讀書……初中也要交學雜費的……我……”
林雅麗發了大脾氣,抄起手邊的雜志就朝她身上打:“你去哪?!你個不要臉的!你要告訴别人我們缺你少你了啊?!我告訴你,我們養你到今天已經是我們發善心了!你出去看看!你這種……”
她在地上縮成一團,喊着:“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讓别人知道的。”
她坐公交去隔壁鎮,一家店一家店地問,最後找到了在快餐店後廚洗碗的工作。
根據她的工作時間,日結十塊到二十塊不等。但她告訴爸媽,每個月末發三百塊。
她上初中的代價是每個月給家裡交兩百塊家用。除此之外的部分,才是過了明路的、她可以被允許攢下來交學費的錢。
三百多塊對于普通的初中生來說應該是一筆巨款了。
可是,買不起一張去京市的車票。
璩貴千蒼白的臉半掩在黑暗中,借着台燈微黃的光,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童話書的插頁上,在陽光下即将成為海上泡沫的小美人魚。
她無聲地把錢夾回去,合上書,放回原來的位置。
纖瘦的女孩脫下校服外套,裡面是一件寬大的T恤,映着她分明的骨骼。
關燈,璩貴千平躺在床上,雙手交叉。
黑暗中,月光勾勒出她挺翹的鼻梁,白皙的皮膚如同輕薄蟬翼,抖動的唇瓣似乎蝴蝶振翅。
她的心裡有一個計劃。
她該怎麼做呢?
璩貴千在心裡拟着各種各樣的方案。
幾個小時前,夜風吹拂,璩貴千走在打工回家的路上,口袋裡的手指摩挲着,順着記憶裡的方向走向路邊一家沒有招牌的店。
這個年代不缺少黑網吧。
“半個小時。”
叼着煙的網吧老闆擡眼,見是個穿着校服的人,什麼都沒問,指了指桌上的價目表:“三塊。”
屏幕的光是慘白的。
璩貴千在煙霧缭繞和噼裡啪啦的遊戲音效裡,摸索着在這個年代最通用的搜索引擎裡輸入了幾個字。
有關璩家的新聞很少。
璩氏集團仍是多個領域的佼佼者,但風光之餘,對璩氏那年輕得過分的董事長及其家眷的報道卻少得可憐。
千千希望是被大書特書的集團公益項目,但是沒有一個頁面寫明,千千希望工程的由來。
就像千禧年的那個案件,隻能在八卦雜志和小報的隻言片語裡找到一些片段。
璩氏不希望走上烈火烹油、繁花似錦的道路。
這是個很明顯的答案。
黑暗中,璩貴千睜着清泠泠的雙眼,腦海裡浮現出今天晚上在黑網吧裡查到的票價。
從潞城到京市,機票要三千塊,最便宜的火車站票要五百塊。
而從這裡到潞城,要換四趟公交,先到鎮裡,再輾轉幾路。
最關鍵的是——
她沒有身份證。
十三歲,就算直接去火車站外買黃牛票,她也上不了車。
報警?
無法解釋她是怎麼知道自己是被抱養的,又是怎麼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的。
更大的可能,是被當作和家裡鬧别扭離家出走的青少年,叫家長領回去。
打璩氏的聯系電話?
她找不到璩家人的聯系方式,而公司前台不會有人相信這樣荒誕的事。
或者,又或者。
女孩的右手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左手手腕上的疤痕和傷口。力道越來越重,指甲幾乎陷入肉中。
回到這裡,她帶着死亡後的憤怒和決絕。而這具十三歲的身體似乎殘留着小女孩的意識,讓她重新體會到身為幼小的委屈和怨怼。
她無法擺脫憤世嫉俗的念頭,無法甩脫憤怒尖酸的自己。
那些情緒是如此的洶湧,以至于疼痛變成了出口,讓她有種上瘾般的眷戀。
夜風起,腳踝又在隐隐作痛。
快下雨了。
千千希望。
電腦屏幕上的介紹字字珠玑:緻力于救助幫扶被拐賣兒童、困難兒童、留守兒童,通過免費助學、教學物資支持等改善兒童成長環境……
閣樓上的女孩陷入了睡眠。
夢中,似乎是有人落淚,眼淚滴在了她的臉上,溫熱的、濕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