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嬸又笑着看向後面的鄭晨好:“還有我們小好,真乖!以後就做老師,诶呀,你命真好呀,小孩都這麼聽話。”
這話顯然哄得林雅麗開心極了,她最樂意提及的就是這一對龍鳳胎。
“哪裡呀,”話中是在推辭,林雅麗卻擋不住眉眼的笑意,“我家老大,成績不好,又不聽話,整天就知道和外面的人混在一起,不指望了!我還是把這兩個小的培養好。”
大嬸像是才意識到這家還有第三個孩子,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你好福氣啊,以後小寶給你買大房子,小好留在身邊照顧你們,日子好過的咧。”
鄭晨好的手指捏緊了書包的系帶,雙腳不耐煩地點着地。
璩貴千輕輕地撫摸着自己坑坑窪窪的指甲,将這一幕盡收眼底。
上一世她十八歲逃跑,對這個鄰居根本沒什麼印象,隻記得似乎有個兒子考到了城裡去,從此見誰都愛問小孩的學習怎麼樣。
璩貴千摸索着指甲邊緣,心裡恍然想着,原來我在這個年紀還愛咬指甲。
樓下寒暄了許久的人分開了。
璩貴千也轉身,她還要收拾房間、洗衣服,如果不能在他們回來前做完,迎接她的就是粗粝的巴掌。
路過鏡子前,璩貴千側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臉。
深重的一團青色下泛了點點紫色斑點,額角的淤青在蒼白的面色下顯得格外瘆人。
不夠重。
她勾了勾唇角。
……
大約下午四五點鐘時,一陣砰砰砰的拍門聲響起。開門後,像個炮彈似的鄭昊辰從門外撞進來,書包一甩,人已經端坐在電視機前。
林雅麗帶着鄭晨好慢了一步。
粉底過白的女人把手裡的菜往璩貴千懷裡一塞:“去做飯吧,魚頭要紅燒的,少放辣椒。”
歸家的三人各有各的消遣。
手指被洗衣肥皂水浸得發紅的璩貴千接過塑料袋去了廚房。
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這個家的早飯都是她去拿,林雅麗和早餐店的老闆娘是牌友,價錢她們自會結掉。
而隻要她不上學,這個家的午飯晚飯都是她來做,但買菜這樣油水豐厚的事,就不可能放到她手裡了。
鋒利的菜刀嘭地砍下,肥厚的魚頭分成兩半。璩貴千熟練地用自來水沖洗,清理幹淨魚頭的邊邊角角。
三十出頭的鄭林妹最讨厭洗碗和做飯。
她也是到今天才發現,盡管這些事她已長久不做了,一上手卻還是刻在了腦海裡一般,熟悉得令人窒息。
就像這個家給她留下的印記。
幾道菜上桌,電飯煲裡升起的白汽帶着飯香彌漫開來。
鄭昊辰吵着鬧着要吃飯,林雅麗得等着鄭嶽軍回來,不許他上桌,卻對他伸手偷吃的行為視而不見。
璩貴千放上碗筷、擦幹淨手。
沒她什麼事兒了,畢竟,今天她是沒飯吃的。
“我出去打工了。”
林雅麗“嗯”了一聲,頭也不回。
走上鄉間公路,璩貴千沒有像林雅麗以為的那樣,前往那家做了很久的快餐店。
沿着水泥路,香樟葉綠得發濃,正是要入夏的時候,路邊的野花野草茂盛繁複,越過了泥土将蔓葉伸到了灰色水泥上來。
順着這條路走上半個小時,就是她的初中了。而在這條路的第二個路口左拐再走上十分鐘,就是她的小學。
冬天日頭晚的時候,她穿着單薄的校服走在昏暗的路上,形單影隻,像落葉一樣飄蕩。
其實是有校車穿梭在幾個村莊之間的,小學和初中都有。但私人承包的校車每學期也要上百塊的車費,她舍不得,更不敢對家裡開口。
“汪!汪汪!”
不知哪家的狗叫個不停,把璩貴千的思緒也拉了回來。
走了半個小時後,她的腳掌隐隐發痛。她的鞋子是菜市場門口買的二十一雙的布鞋,鞋底全無支撐,前面也有點擠腳趾頭。
也怪她運氣不好。
璩貴千活動活動腳,扯起一個荒謬的笑。
弟弟妹妹的年紀還小,他們不要了的鞋她穿不下,林雅麗偏愛高跟鞋和皮鞋,她也穿不了。所以隻能用打工的錢買,日子過得節儉再節儉。
她和雙胞胎隻差了三歲,同一個屋檐下,日子卻過得天差地别。
這就又回到那個問題了。她到底是被買來的,還是鄭嶽軍夫婦撿到的?
迎着傍晚的風,她繼續向前走去,不急不緩。
疼痛使人清醒,自重生回來起她那時刻緊繃的思緒和起伏不定的情感似乎也被風吹得舒緩了。
璩逐泓說,她是在97年的深市火車站失蹤的。
98年,鄭嶽軍和林雅麗從海市返鄉,結束了打工生活,定居在老家。
她在心底算了算,98年,他們已經結婚三年了,二十七歲的一對夫婦,遲遲沒有喜訊。他們心急,但還沒有對生育喪失信心,于是買了一個便宜的女嬰。
……你命中無子,但這孩子命裡有兄弟……
這個故事似乎說得過去。
鄭林妹。
林妹。
領妹。
璩貴千突然笑了一下,她停在路邊,兩手撐着膝蓋,緩解腳踝的疼痛,和心底翻湧的難以磨滅的荒謬感。
這個名字,明明就是鄭嶽軍的風格,可她從前怎麼一直沒有反應過來呢?
想要親生孩子,最好是兒子,但不想别人說他重男輕女,于是隻說領妹。如果别人問起來,就是說把老婆的姓氏加了進去,又是個女娃,所以叫妹。
哈哈。
假仁假義,沽名釣譽。
在乎别人的看法到了極點,以至于處處維護自己可憐的尊嚴。
想報複這樣的人,想把他的臉面扔在地上踩,想看他面色通紅、怒到極點又無能為力,最後支支吾吾地為自己辯解。
但他自己也知道,不會有人相信他,于是往後一旦遇到人,他就會疑神疑鬼,這個人是不是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