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教室異常悶熱,電風扇開到最大檔仍然轉得慢慢悠悠,上面的鐵鏽随着轉動發出令人煩躁的咯吱聲。
“還有三天就是高考,這兩天的假期裡,你們在家好好休整,有心情的看會兒書,沒心情也不要到處亂跑,注意安全,别誤了高考。”
班主任囑咐完,放下扇風的小冊子,目光落在教室後門。
後門垃圾桶旁坐着一個男生,額前長發遮住了半張臉,抵着書桌的胳膊瘦出了條條青筋。
孟朝從數學書中擡起頭,撞上班主任擔憂的眼神,咬緊了唇。
下了課,他穿過連廊去了辦公樓,敲響了一扇門。
“進。”
孟朝走進辦公室,被空調的冷氣凍得一顫。
班主任看見他,放下水杯說:“是你啊小朝,忘了跟你說,還有一節課就要放學了,但我們待會兒還要開會,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完,要是時間太長,你到時候等我一會兒,開完會我送你去車站。”
孟朝的眼神習慣性落在旁邊的辦公桌上,他一貫不會和别人對視,哪怕對面是最信任的班主任。
“不用了老師。我這次來,是有另一件事拜托你。”
他從書包裡取出一隻寬大的筆袋,珍重地遞過去:“老師,這些我想請你幫我保管,等高考那天再給我。”
李滿打開筆袋,裡面裝的是一張身份證、一張準考證和一部手機。
她看向自己的學生,孟朝家裡的情況她清楚,還在想應該怎麼幫他,沒想到,孟朝早就自己找到了辦法。
孟朝的嘴唇繃得很緊,往日疲憊渙散的眼睛重新聚起光亮,堅定執拗。
“老師,我一定會來考試的。”
李滿把那隻至關重要的筆袋放進包裡,“好,老師在考場門口等你。”
“不過今天,還是讓我送你去車站吧,也是最後一次了。”
孟朝拒絕地很幹脆:“真的不用了,馬上高考,他們不會來找我麻煩了。這一年多來,每次放假都麻煩你,這最後一次,我自己可以的。”
李滿站起身來,還想交代幾句,孟朝卻已經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快步離開。
透過辦公室的窗戶,她看見孟朝走在露天連廊上,寬大的校服在他身上随風晃蕩,偶爾露出幹瘦的小腿。
這孩子比高一時更瘦了。
開會前,李滿忍不住又到班裡轉了一圈。
班裡人多,擠得從桌子裡拿書都很困難,卻沒人願意跟孟朝坐在一起,他就成了班裡唯一一個單獨坐的人,像是被孤立的島嶼。
直到同行的老師過來叫她,李滿才匆匆趕去會議室。
最後一節課過得很快,鈴聲響起後,孟朝合上破破爛爛的數學書,封面上碩大的黑色腳印十分刺眼。
急不可耐的同學從他身後湧出去,有幾個人撞到了他的胳膊和桌子,桌上堆着的書掉了一地。
沒人道歉,反而嚷着:“能不能讓開點,别擋路行不行?!”
等教室裡空無一人,孟朝慢吞吞站起來,去撿散落一地的課本,整齊地裝進書包裡,才關門下樓。
他穿過三年來無數次走過的路到了車站,坐上回家的大巴車,随着汽車開動,窗外屬于縣城的小區房漸漸消失,變成看不到邊際的田野。
一個半小時後,大巴車停在村裡的街口,孟朝下了車,從車尾搬出老舊的行李箱,拉着進了巷子裡。
行李箱有點壞了,有兩個輪子總轉不動,進了自家院子,孟朝索性把行李箱提起來,可還沒走兩步,面前就飛出一對沉重的膠靴,不偏不倚落在腳下,絆得他一個趔趄。
“鄰居家孩子早就回來了,你倒好,磨叽到現在,是不是不想幹活?趕緊給我撒肥料去,誤了時間看我不打死你!”
孟朝提起靴子,一聲不吭回了房間,把行李箱放到角落,從屋裡一堆雜物中找出幾條破布塞進靴子裡充當鞋墊。
靴子上滿是泥點,也太大了,不合腳,每次都得塞東西墊一下,才方便幹活。
跟着他進屋的女人還要罵,就被人打斷。
“媽,你跟哥說完了沒?我想吃蘋果了,給我切一個!”
女人回身笑罵:“你個小懶鬼,多大了還要媽給你切蘋果?你那手長出來幹嘛的?”
她一邊說,一邊去了廚房,拿出蘋果削皮切塊。
孟朝早就習慣弟弟這樣了,每次自己挨罵,弟弟都會使喚媽媽幫他做事,意在争寵或是炫耀。
他一直不明白,媽媽明晃晃不喜歡自己已經很多年了,弟弟到底有什麼好擔心的?
沒一會兒,弟弟就不滿地叫着:“媽,你怎麼這麼慢啊,我等不及了!”
媽媽端着盤子進屋:“催什麼催,來了!”
弟弟拿了蘋果塊塞進嘴裡,咬出脆響,“真好吃!”
孟朝穿上校服外套,兀自從母慈子孝的一團和樂中穿行而過,抓了一頂草帽出門,身後女人聲音漸遠。
“十幾塊一斤的蘋果當然好吃了!要不是因為你這個小祖宗,媽一輩子都不會買這麼貴的!”
孟朝拐進小路,走向村外的果園,遠處是環繞整個村子的連綿的山。
那些山上有好幾個全國有名的寫生聖地,自然景觀非常獨特,但孟朝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閑工夫去山頭欣賞那些景色。
他隻要閑下來哪怕一分一秒,爸媽就像被偷了幾萬塊錢似的抓心撓肝,隻要他在家,家裡所有的活都會落到他身上。
很快,果園近在眼前,這片果園是村裡最大的一個,被縣裡的人承包下來,雇了幾戶村民幹活,孟朝家就是其中一戶。
管事的站在院子前面,身邊堆滿了大袋肥料,其他幾戶村民都到了,正分工把袋子往園裡扛。
孟朝默默扛起一大袋肥料進了園,肩膀被壓得酸脹發麻,肥料散發的那股異味讓他不自覺屏着呼吸,隔着幾層破布,腳根本抓不着地,走得歪歪扭扭,差點崴了腳。
等把分到的幾個袋子放在定好的位置,他外套和短袖都已經濕透了。
幾個大叔大嬸扯着嗓子聊天,隻有孟朝這裡冷冷清清。
他機械地抓起一把把肥料撒向樹下,下午四點,太陽依舊熱得蒸人,汗像洗澡水一樣流下來。
空中飛着密密麻麻的蚊蟲,嗡嗡直響,孟朝要不停地揮手掃開蟲子。
半小時後,兩個大娘停下休息,他隐約聽到兩人說的話。
“看見了麼,那個就是孟朝,村口那個老殘廢Alpha攢了筆錢,跟他家裡定下了。”
“這麼點大?現在查得嚴,爹媽被舉報可是要坐牢的。”
“今年高三,眼看着就畢業了,沒事兒。”
“畢業送出去打工多好,長得白白淨淨的,萬一在大城市傍上個有錢的,這不比賣給殘廢強?”
“可說呢,問題就在這兒了,他媽親口跟我說他腺體殘疾,正常人誰要他?一個腺體殘疾,一個腿腳殘疾,搭配得很!”
孟朝攥緊了拳頭,繼續幹活,把幾袋肥料撒完時,猛地一陣頭暈,栽在了樹底下,緩了很長時間,才能看清東西。
他今天隻吃了早飯的一張餅,又累又餓,肚子裡一片酸疼。
回到家時,家裡飄出陣陣肉香,爸媽和弟弟正在吃飯。
媽媽把盤子裡最後一塊肉夾到弟弟碗裡,爸爸指了指桌上幾個空空蕩蕩的碗,“幹個活這麼慢,飯都沒給我們做一口,要你有什麼用?趕緊把碗洗了。”
孟朝忍不住看了眼弟弟碗裡的紅燒肉。
下一秒,弟弟突然哭鬧起來:“媽,這是我的,我不要哥跟我搶!”
十二歲的大孩子,哭聲一如既往地尖利刺耳。
孟朝看到爸媽變了臉色,立刻轉身去廚房,可沒走幾步,後腰就被狠狠踹了一腳,他滾下台階,摔在院子裡。
眼前黑了好幾秒,等他回過神,爸爸拿出了粗長的擀面杖,媽媽抄起鐵衣架抽了過來,兩人圍住他又打又罵。
孟朝蜷縮起來護住了頭,死命咬着牙不讓自己痛叫出聲。
屋裡,弟弟吃得滿嘴是油,咯咯笑着打開了電視,聲音調到最大,蓋過了他挨打的聲音。
孟朝聞到一股鐵鏽味,不知道是他自己咬破了嘴,還是被打出了血。
隻要能熬過高考,他什麼都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