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朝食後,溫幼槐便和紅鸢出了門,路過書房時傅伯山似乎還沒走,心裡有些奇怪他今日怎麼沒事做,卻也沒多想,他是吏部主官,想必無需按時點卯。
馬車停在鼓樓前,今日一下子冷了,京城的大風吹得人睜不開眼,溫幼槐都穿上了夾襖,外頭披着狐裘鬥篷,埋頭走進歙雲齋。
齋裡沒看到客人,隻有李掌櫃一人坐在擺滿書畫的櫃台後看書。
這個畫面頓時将溫幼槐拉到從前她為李掌櫃抄書的日子,不由十分感觸,可轉而一想那也不過就是前段時間的事,現在卻覺得恍如隔世了。
“溫夫人?”李掌櫃看到她,立刻站了起來,難堪地不知視線該往哪兒放。
溫幼槐知道他介懷當初自己為傅伯山說謊的事,但那些事已經過去,在傅伯山的權勢下,李掌櫃也是無法反抗的,于是她笑着開了口:“許久沒來了,怎麼那些做事的小二都不見了?”
李掌櫃見她仍如往常的态度,不禁松了一口氣,熱絡道:“今兒時辰尚早,人都還沒來上工。”
“溫夫人今日來可是有什麼需要的?我這兒新上了一批字畫,您賞臉瞧瞧?”
溫幼槐原本來這裡就是為了借機放松,聽李掌櫃這麼說,自然來了興趣,道:“如此甚好。”
李掌櫃嘿嘿一笑,低下頭去櫃台下面翻找,邊說:“最近我們這兒來了一位槐南居士,筆墨風格獨成一派,定能得溫夫人喜歡......”
“槐南居士?”溫幼槐以為自己聽錯了,轉而又覺得這未免太巧了,她沒用上的别号反倒被别人用了,這未嘗不是一種緣分,當下更加好奇了。
李掌櫃笑着說:“是啊,這位槐南居士的字我甚是欣賞,雖在京中沒有名聲,但卻極有潛力,第一次送上門來就被我收下了,如今牆上還挂了一幅——”邊說邊伸手往牆上指,“就是這幅春江花月夜,您看看!”
溫幼槐看着牆上一幅幅名士翰墨中自己的筆迹,一時有些恍惚。
這幅字是她在傅府抄書時為了練習寫下的,當時已經扔在了廢紙堆裡,怎麼會挂在這裡?還被人裱了起來,那紫檀木軸看上去很是熟悉。
李掌櫃終于從櫃台下抽出另一幅字,在她面前展開,頗有些遺憾地說:“隻可惜這人就送來兩幅字,這兩幅字的紙張都有些發皺,若能再多寫些,定然能賣上個好價,今日還有個客人來問......”
“李掌櫃,你可知道這字是誰送來的?”溫幼槐突然開口問道。
李掌櫃回憶道:“是個穿青布衫的窮秀才,但那秀才說這字并不是他寫的,不若我定要留他再寫一幅......”
溫幼槐良久不語,視線定定地落在角落的紅色印章上,耳邊回蕩起那人的話:“溫夫人還是起一個别号,倘若作品要面世,有個别号還是好上許多。”
他不僅記住了她的别号,還命人給她刻了印章,如今她的作品也真如他所說,被送來面世了。
這兩幅作品都是經他教導之後練筆寫出的,李掌櫃沒有認出來,如果她沒有主動提出要來歙雲齋,想必也不會知曉這事,他實在用心良苦。
他了解自己的喜好,知曉自己的欲望,而這些她都從未在他面前主動提及,他卻一言不發地為她安排好了一切,溫幼槐不知心中是什麼滋味,隻是莫名想到他說要娶她時真摯的眸色,那時她視若無睹。
原來他對自己一直都是真心的嗎?溫幼槐無法相信,抑或者說她根本不敢相信。
權勢滔天的傅伯山、為了強占她做出不.倫行為的傅伯山,會為了她捧出一顆真心?
溫幼槐不信,但看着自己的筆墨當真變成一幅作品挂在牆上,心底那種不可抑制的激動根本無法言喻。
而與傅伯山靈魂相交的那一刻也反複在她眼前浮現——羽箭雕弓,截虎平川。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她知道他想要什麼,同樣,他也瞥到了她靈魂深處那一抹隐秘的渴望。
這種感覺令溫幼槐戰栗,也令她恐懼,仿佛跋涉千裡終于尋到寶藏,隻剩一門之隔時卻選擇在門外停下腳步。然而隻有這個選擇才會讓人重新獲得安全感。
溫幼槐深吸一口氣,緩緩拿着卷軸将字收了起來,“李掌櫃,我再看看其他吧。”
......
從歙雲齋離開時,天空飄起了雨,她快走幾步回到馬車,聽紅鸢在一旁幽幽說:“這雨能下得再大些就好了......”
她拂去身上的雨滴,解開鬥篷的系帶,将精心挑選的硯台放在案幾上。
若是雨再下得大一些,今日要來量體裁衣的匠人恐怕就不回來了。她知道紅鸢是這麼想的。
但是她知道,傅伯山下了命令,即便頂着大雨那匠人也會來的。
他說,鳳冠霞帔、雁禮聘财,該有的一樣都不能缺。
彼時她聽到時,以為他是在用這種方式為這樁不齒于人的婚事正名,可現在再度想起,或許他隻是想要給她最好的,不想虧待了她......
一聲悶雷炸開,馬車加快了速度,溫幼槐透過簾縫望着外頭的瓢潑大雨,出了神。
雨勢洶洶,飛濺進孟府廊庑下,淋濕了傅伯山的衣裳。
“糊塗!”孟廷儒将折子扔到傅伯山腳下,折子立刻被雨滴打濕,上頭的字迹糊作一團。
傅伯山知道辭官一事定然會讓老師大怒,卻不曾想陛下直接将他呈上去的折子給了老師,這招以退為進在老師眼裡定然是愚蠢的,但他卻沒有解釋,也無需解釋。
孟廷儒斥責的話被轟隆雷雨蓋過,傅伯山面無波瀾地看着地上沱濘的雨水,隻想着,這麼大的雨,也不知她今日出去有沒有穿他送的那件狐裘鬥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