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朝玄仔細端詳了他一會兒,确定看不出什麼端倪後,方才轉身去進行自己準備的後續事宜。
他一走,白色的衣袂就随之一動,林浪遙忍不住跟上前,伸出手。他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去抓住他,絕對不要放開。
那聲音是誰,隻有林浪遙自己知道。
那他是潛藏在角落裡,沒有徹底散去的心魔。
江流中,閉目的守劍長老霍然睜開眼,高喝一聲:“風!”
一陣不知從哪兒來的風越過群山萬壑。
林浪遙到底是追上了溫朝玄,甚至主動去抓師父的手。溫朝玄有着微愕,但也沒多想,緊緊牽着林浪遙的手,二人并肩伫立在山崖邊,面對綿延起伏的蒼翠大地,烈烈狂風卷着飛葉環繞在他們身邊。
林浪遙從風中嗅到了很不一樣的氣息。
守劍長老又道:“雨!”
東風飄搖送來纏綿細雨,潮濕水汽充斥在空氣中。
林浪遙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雨水,然後驚奇地發現這些雨水中都蘊含着強大的靈力。
守劍長老又連聲喚起雷、電。與方才天雷的聲勢浩大不同,這次隻是在雲中有隐隐電光翻湧,滾滾悶雷聲自天邊響起,仿佛遠古的應龍在咆哮着喚醒皇天後土。
“這……到底是什麼?”林浪遙終于忍不住發問。
溫朝玄隻回應了他四個字,“天地證盟。”
在一聲聲呼喊中,四方神靈都被喚醒。湘水之神輕輕一揚手,江水澎湃洶湧激蕩起白色浪花,山鬼行過層林,山中鳥獸沸騰猿鳴不止,蒼天之上似有雲中君撥開雨雲望向人間,東君架着龍辀鳴篪吹竽,金烏耀耀,明明于天。
林浪遙明明什麼也看不見,卻從仿佛風中聽見了神靈的呓語,當他凝神去感受時,又隻剩下了滿耳風聲。
溫朝玄輕輕一牽他,牽着林浪遙一同朝着天地跪下,林浪遙回過神來和師父對望一眼,心裡微微顫着,他知道,這一跪下去就再沒有回頭路。
“怕了?”溫朝玄問。他始終是那種淡淡的神色,好像泰山崩于前都不會眨一下眼,明明是個正直到近乎刻闆的人,卻又幹得出與自己徒弟結為道侶這麼驚世駭俗的事情。
或許這個人的骨子裡,其實是個瘋子?林浪遙在心裡默默腹诽。
但身為“瘋子”養大的徒弟,他又能好到哪裡去呢。林浪遙眸光明亮,毅然決然地說:“我不怕。”
溫朝玄點點頭。
隻聽江中人高聲道:“天為證——”
溫朝玄随之緩緩往下一叩拜,林浪遙呆了呆,立馬跟着也拜下去。
“地為盟——”
兩人擡起頭,又是第二拜。
“山河日月為鑒——”
第三拜。
額頭叩在冰冷的泥地上,林浪遙久久閉着眼,長出一口氣。
在天地萬物面前走了過場,這段關系就算是在天道裡記了名,可比拜堂成親簽婚牍還要不可動搖,從此以後,兩人就不再僅僅隻是師徒了。
他以為這樣就是徹底結束儀式了,還有些不敢擡起頭,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有了新身份的師父。
突然,林浪遙聽見溫朝玄在身邊又朗道:“鬼神在上,萬靈可見,此心不改,如有違誓——”
“身死道消。”
言出法随,聚靈陣引來的四方神靈還未散去,晴空一聲雷響,算是天道對這段誓言的回應。
林浪遙不可置信地回望身邊人,對上溫朝玄平靜淡然的熟悉面容,心裡隻剩下一句話:
這人一定是瘋子。
溫朝玄一拂衣擺起身,伸手要拉林浪遙,林浪遙卻躲開了,他自己站起身後退了兩步,衣衫半濕,眼睛仍紅着,額上還帶有泥痕,面對自家師父,又是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你……”溫朝玄神色微微松動。
山頂的風吹動白色素衣,男人靜靜伫立,面容俊美,出塵絕俗,恍若神仙中人。
一百六十年前,也是這樣相似的一幕,林浪遙初上欽天峰,溫朝玄決定将他收為弟子,于是命這孩子跪在地上,朝自己了磕個頭。
當時的林浪遙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像仙人一樣的男人摸了摸他的頭,就決定管顧他一生。
後來他在書裡讀到一句話,才恍然大悟。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他自認為身為徒弟,未有一日叫溫朝玄省過心,也未有一次光耀過師門。他總是在惹事,闖禍,肆意妄為地仗着溫朝玄的責任感,一次次為師父添上許多麻煩。
因為他知道,那是他的師父,永遠不可能改變。若有一天,全世界都要背棄他,唯獨師父不會。
林浪遙喉頭艱澀,紅着眼眸,朝着白衣的劍修鄭重其事叩頭一拜。
這一拜,跪得是幾十年來養育之恩,跪得是數載春秋師徒之情,跪得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師恩浩蕩,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