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墨海似的烏雲仍聚在宗門上方,其間電閃雷鳴。雨一直不下,倒似利刃懸空,不知何時墜落。
心髒猛地縮緊,遲鏡忙按住心口。
他不僅修道資質差,為人體質也差。久居酷寒之地,稍沒養好,便咳疾不斷。虧得季逍事無巨細地照料,他才沒病死。
季逍立刻注意到了,蹙眉問:“如師尊有何不适?”
遲鏡強笑了一下,道:“哈,可能沒吃飽。有、有點冷。”
天氣确實變了。時值暮夏,初秋的涼意已在山間遊走。
季逍從芥子袋中取出一塊披帛,雙手一展,将遲鏡裹住。
“如師尊不說實話。若病情發作,當及時告知星遊。”
星遊是季逍的字。
想當年,恰是遲鏡有感而發取的,隻為應他的“逍”字,希望少年如星,高天遊弋。
現如今,星辰卻因他的緣故,被困在方寸之中。遲鏡還想糊弄幾句,不料下一刻心悸更甚,整個人直挺挺地倒了。
遲鏡忙緊閉雙眼,好在季逍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遲鏡發覺自己靠在季逍懷裡,頓時僵得像棺材闆。季逍倒沒在意,扭頭向窗外下令:“遣人先行,請醫師待命。”
“是!”
一聲應和,随從拔劍而起,乘風瞬去。
遲鏡無力地捂着心口,喘息道:“好……好奇怪。”
明明很不舒服,卻找不到難受的根源,仿佛難受的并非是他,而是另一個人,一個和他氣運相連、命理相通的人。
季逍說:“如師尊稍等,快到山門了。”
車輪聲辘辘,外門弟子揚鞭呼喝,加快了馬車行駛的速度。
“不……不是我的問題!”終于,遲鏡咬牙叫道,“出事的不是我,是、是……是謝陵!”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驚雷劈開烏雲,震徹萬裡河山。
石闆路蜿蜒向上,通往遠方的重巒疊嶂,玉宇仙宮。
廣袤的山林抖擻,淩亂的草木似鳥獸驚奔。無數落葉在同一刻沖至半空,停滞一瞬,又席卷四散。
大地變成了鼓面,雷霆敲擊不停。一時分不清山脈是本來就有,還是被發狂的雷暴震得起伏的。
隻見蒼雷在山間跳躍,不消片刻,雨點鋪天蓋地地砸下來,雨腳細密如注,被風卷着沖刷路面,像是要刮下一層。
“停。”
在一次劇烈的颠簸後,季逍喝令停車。遲鏡被晃得臉色慘白,死死摁着心髒,總算順了口氣。
他顧不得許多了,整個人脫水似的,依在季逍胸前。隔着一層衣料,年輕有力的心跳壓過了令人惶恐的雷雨聲,傳來難得的安全感。
遲鏡使勁裹緊披帛,仍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激得發抖,蹭着身側人的胸膛,感到了明顯的僵硬。
季逍微皺着眉,不過并未推開他,也未抱緊他,隻是垂眸輕輕道:“遲仙長……您不能再忍耐片刻麼。如此這般,若是讓謝道君得知,我當如何?”
遲鏡一介廢人,豈當得起“仙長”二字。
他哆嗦着直起身,季逍才道:“您剛才說,師尊怎麼?”
遲鏡茫然地搖頭:“我不知道……但我感覺,他不太好。回去吧,他是不是回續緣峰了?”
季逍颔首:“是。今日多位高人論道,師尊難得回了一趟宗門。隻是您要外出,他便事先囑咐過,不必打擾您的安排。”
“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啊!”
遲鏡沒來由地焦慮,好像細小的刀片不斷刮過心扉。他說完又後悔了——徒弟聽從師尊的安排多正常呀?他有什麼資格指責季逍。
世人不知他和謝陵的真實關系,因謝陵婚後第二天,就和往常一樣除祟去了。而遲鏡是個除了好看一無是處的草包,所以天下人認定,遲鏡就是給謝陵當爐鼎的,被用廢之後,肯定落得個掃地出門的下場。
其實、其實他們……
遲鏡張口欲言,但和季逍能說什麼呢?解釋不了的。
總之,他和謝陵之間雖無戀慕,卻有些别的東西。即便不是遲鏡做主樂意的,也維持了百年之久。
要說他對謝陵毫不在意,必是騙人。談不上要死要活,但難免心焦。
季逍注視着他,意味不明地道:“我還以為,您與師尊無甚情意。”
“都這種時候了,還說這幹什麼呀?快叫他們趕車——”
遲鏡越發急切,可季逍似乎領會不了他的意思,片刻不語。奇怪,素來善解人意的首席大弟子,會如此遲鈍嗎?
終于,季逍不緊不慢地轉頭,下令驅車。
車輪再度滾動,因山雨過盛,旁邊一尺即是萬丈懸崖,隻能緩緩前行。
遲鏡顧不上挨淋了,撩起車簾,看還有多遠到山門。不看倒好,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此時的臨仙一念宗,竟像整個宗門都在曆劫一般,籠罩在天災似的雷暴裡。電閃龍蛇,狂舞肆虐,天地一次次被映照得發白,萬壑失聲,千山失色。
細密的水珠撲滿遲鏡的眼睫,發鬓也染濕了,流下細細水痕。衣領緊貼鎖骨,陰冷如刀,但他全不在意。
以前不管惹出多大亂子,都有謝陵兜底——此時此地,遲鏡卻如此惶然,好似刹那之間,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基石。
他一眼不眨地望着視野盡頭,突然,一點寒芒自遠山飛起,直沖九霄高處。
深青色的劍影、揮灑出漫天晚霞般的劍氣,遲鏡立即認出,那是自家道侶的本命劍,修真界威名赫赫的神兵——青琅息燧劍。
謝陵在那裡……謝陵釋出了他的仙劍!
雷劫如同活物,愈發興奮激昂。成千上萬道雷霆同時落下,烏雲中似有群魔怒吼,萬軍來戰,全部傾瀉在一柄劍上。
一聲悲鳴遠揚,震蕩萬裡山川。
為修真界斬下無數邪佞的青琅息燧劍,此刻轟然粉碎。
遲鏡親眼目睹了一切。
兩股巨力相撞,制衡消弭漸散。風停了,雨息了,烏雲迅速退去,雷電如未曾來過。
天空被淬煉了一遍,像一汪明淨湖泊,澄澄金光積餘在西邊,原來此時仍是黃昏。
直到很多年後,遲鏡都忍不住後悔。
那天本不該貪玩,不該晚歸,不該和季逍拖延……如果早回宗片刻,會不會結果有所不同?
聽說青琅息燧劍裂成了千萬片,随風雨葬在燕山的潺潺長河、萋萋草木中。
年僅七百歲的謝陵謝折山,似流星照夜、昙花一現,驟然隕落了。
為了護住臨仙一念宗,他孤身一人,硬抗了三千雷劫。
修真界第一金絲雀遲鏡,一夕之間,變成了輩分地位最高、繼承遺産最多、绯聞流傳最廣的修真界第一未亡人。
此名号太過難聽,遲鏡本人不認。然而自那之後,他變得炙手可熱,畢竟人人都想知道,他之所以能牢牢拴住謝道君,到底是由于什麼過人之處。
據傳因他有極品靈體——雙修一夜,抵苦修十年。
剛曆完劫的臨仙一念宗,很快又門庭若市。謝陵屍骨未寒,許多人便打着前來吊唁的名号,求娶他年少的遺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