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話沒維持太久,一分鐘不到便挂了。
許清聿收回手機,腳步變急,徑直往地鐵站走去。
夏季過,白晝漸漸縮短,到醫院時,街頭巷尾的路燈早已亮起了暖融的燈光,遠處黑藍的天看起來像極了一塊高級的深藍色絨布。
辦公室内,陳醫生正在電腦桌前忙着敲病例,看見許清聿過來,他放下手裡的活,側過身子從桌上那堆檢查單裡找到江悅的,随後遞給許清聿看:“今天找你過來,主要是想和你商議一下關于你妹妹的手術問題,上次會診過後,我們針對江悅的身體情況做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同時也拟定好了手術的方案,如果您這邊沒有問題的話,我們下一步便把手術的排期定好。”
許清聿眼眸阖黑泛深,不緊不慢地聽着醫生說話,從江悅确診到現在,已經過了快一個月,當時江琳帶着她在蘇城醫院确診後,沒多久便輾轉來了京市。
這段時間,江悅的手術就像一把懸在頭上的利劍,不知何時會落下,也不知何時會撤走。
是手術就帶有一定的風險,更何況是這樣的大型手術,此刻,他眸中像是結了一層寒霜,下颌線繃得緊緻,薄唇緊閉,好半響才道出一句話:“我沒意見,聽醫生的。”
“那行,我們會盡快定好手術時間的。”作為江悅的主治醫生,最重要的一點他還尚未說出口:“不過...”
他話音一頓,雙手交握置于桌前,面容莊肅地看着許清聿:“醫院的規定,像這種手術,術前家屬必須先預繳一部分的保證金,交完,我們才能給她安排手術。”
這話說出口,許清聿烏黑沉寂的眸子裡像是有烏雲在暗湧,指骨控制不住的用力,手背青筋凸起,嗓子幹的厲害,聲線無盡沙啞:“要交多少?”
“八萬。”
...
醫院牆壁白到發亮,白熾燈層層疊疊灑下來,夜晚的長廊比白天要更安靜,許清聿曲着一條腿坐在醫院走廊的銀色冷椅上,手裡握着一張沉重的繳費單,他低垂着眼,眼底泛着濃郁的頹然感。
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他看了眼屏幕,來電的是江琳。
他起身,推開樓梯間那扇厚重的安全門,指腹在屏幕上滑過。
“喂。”他接過電話,對着聽筒内的人喊了聲:“姑姑。”
對面的女人聞聲欸了一句,徑直問道:“我剛下班,這會正要去爺爺家,悅悅的身體怎麼樣,醫生有說什麼時候安排手術嗎。”
“挺好的。”遠處傳來救護車由遠及近的鳴笛聲,透過那扇半開的窗戶,能瞧見一輛即将駛進醫院急診大廳的閃着紅藍幽光的救護車,許清聿半抿着唇,說:“這幾天便會手術。”
“真的,那太好了。”江琳聽完,頓時松了口氣,她笑道:“等悅悅動手術的時候,我再來一趟京市。”說罷,她話音一轉,語氣又跌宕下來,“我稍後往你卡裡再轉五千塊錢,你先墊着,實在不夠,姑姑再去借。”
聽筒内傳來一聲低沉的歎氣聲,隔着遙遠的距離,像是巨石砸在了他的心底。
借?許清聿眼底泛起一陣苦嘲。
江悅剛檢查出這個病時,他無奈之下,甚至打了電話給多年不曾聯系的舅舅,懇請他們施以援手,他可以寫欠條,将來會一分不落的還給他們。
他的卑微懇求,到最後卻隻換來舅舅那邊的冷嘲暗諷。
電話挂斷,他緊緊握着手機邊緣,席地坐在身下的台階上,他看着手裡的那張繳費單,上面的金額對他來說無疑是一比天文數字,更不用說,這隻是手術費的一半。
天色已晚,窗外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他弓身彎起的脊背上。
時間一點點流逝,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坐了有多久。
恍然間,安全通道厚重的闆門被人用力推開,冷白的白熾燈從那扇窄窄的門裡透過來,沈泠白一身黑色長裙逆着光抱臂倚在門邊。
她緩緩擡眼,望了過去,靜谧空曠的安全通道内聲控燈熄了神,隻有清淺的月光從身後的窗子透過來,在半空中形成一個矩形的光源體,空氣裡細微的塵沫顆粒漂浮在光線裡,世界一片靜溺,許清聿孤身坐在昏暗裡,像把緊繃的弓,全身上下都透着淩厲感。
空氣靜了好幾秒,沈泠白擡腿邁着步子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最後立在他跟前往下的兩節台階上,“許清聿。”
她聲音細細的,語調又輕又軟。
見人來,他漆黑的眼底依舊沒翻起其他情緒。
他不說話,沈泠白便蹲了下來,黑色的裙擺在她腳邊散落開來,像朵在黑夜裡盛開的玫瑰花。
沈泠白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看,許清聿平日冷淡慣了,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然而此時,卻又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她知道他不開心,卻又不是純粹的難過,更多的應當是無力。
做為哥哥,他抗下了妹妹生病的所有重擔,可究其最後,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學生而已,他已經做的很好了,不是所有人都有百分百的解決能力。
想到莉莉給她發來那幾條信息,沈泠白默默歎了口氣,向他投去一個明媚的淺笑:“你幹嘛總是擺着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跟你認識那麼多天了,也沒見你笑過,你是天生就這樣,還是厭世啊。”
“你不要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沈泠白伸出手指在他唇角輕輕戳了下,想要逗他開心,“你笑一笑嘛,笑笑說不定就什麼都解決了。”
許清聿終于擡眼看了她一眼,男人晦暗的眸光在她臉上停了停。
他看着她,沈泠白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于是沖他笑了一笑。眼眸微彎,唇角清清淺淺挑起,帶着點安撫意味。
男人眼底眸色深邃,如泠泠夜色下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
沈泠白仰着臉,從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鋒利的下颌線和突起的喉結。
沉默半響,沈泠白深吸一口氣,徐徐開口,“那個...江悅的手術費你别擔心了,我方才已經在窗□□過了,你放心,手術會如期進行的。”
許清聿眼梢怔愣,陡然擡眼,陰郁的桃花眼底鋪滿了錯愕,對上沈泠白那雙含笑的眼睛,他像是被緩緩松弦的弓,終于不再緊繃,看着她,許清聿無言,她恍然出現,為他解決了他人生目前所遇大最大難題。
許清聿唇畔嗫嚅,很想問問她:“為什麼幫我?”
沈泠白不解釋,反向問過去:“你覺得呢?”
清晰明了的答案就在兩人心底飄懸着,隻是誰也沒有去戳破,許清聿緊緊盯着她,像是在用目光透過她的身軀看穿她這一番行為下所掩飾的目的。
月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流淌,她素白的臉上迎上一層黯淡的光。
是因為他嗎?
因為她喜歡自己,所以願意平白無故的伸以援手。
世上沒有白做的買賣,這個道理十幾歲的小孩都知道的道理。
許清聿眉眼發沉的盯着她,“你想要什麼?”
話落,沈泠白雙手緩緩撐上他的膝蓋,目光灼熱地看着他,慢慢吐出一個字:“你。”
空氣凝滞下來,濃郁的墨色在他眼底化開。
許久過後,他終于開口。
“即使我不喜歡你。”許清聿:“你也接受嗎?”
“嗯——”沈泠白抿着唇,臉頰微微鼓起,她想了想:“那就約定一個期限,以半年為期,在這期間你做我男朋友,如果半年以後,你還是沒能喜歡我,我絕對不糾纏你,以後就算在A大遇到,我也隻會當你是陌生人,怎麼樣?”
許清聿看着她,在昏暗的樓道下,他那雙黑眸底下暗潮洶湧,漆黑黑冷寂,地上糊出一團斑駁的影子,他沉默着,半響無聲。
他已經沒什麼好堅持的了,唯一的傲骨也被現實當頭一棒敲得粉碎。
樓道内氣氛陷入良久的沉靜,他沒有主動應下,沈泠白也沒有出聲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