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雷響過後,暴雨傾盆,宋曜身上的水還沒幹透,就又被淋了個透心涼,徹骨的寒意順着皮膚滲進骨髓。
宋曜注視着祝玖破損的臉,怕猛烈的雨勢沖壞她的遺體,下意識脫下沖鋒衣,輕輕蓋到她臉上。
隻剩盤踞着疤痕的右臂還露在外面,經受着狂風暴雨的沖刷。
雨珠大得像冰雹,劈裡啪啦砸了宋曜一頭一臉,倒是将他僵硬的頭腦砸得清醒了一些。他怔怔地盯着那道被撐大的疤痕看了許久,一股詭異的違和感突然湧上心間。
不對。
他屏住呼吸,盯着那道傷痕,凍僵的心髒重新開始搏動。
時間不對。
就算他陷入幻境的時間比想象中的長,但根據醒來後對時間的核對,以及對自身狀态的評估,都絕對不會超過一天。
可眼前的屍體卻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這種程度的腫脹和腐爛絕不是一天内會出現的屍變,而是至少死了三到五天才會有的狀态。可按照時間推算,那時候他們甚至還沒下天坑。
那麼,隻有兩種可能。
第一,這坑底的時間确實存在他們未曾察覺的紊亂,祝玖和他分開的實際時間比他的感知要長。
他們之前有過對此的懷疑,可經過驗證,坑底的時間流速與手表上的記錄一緻,那些發光的飛蟲隻是幹擾了天亮天黑的規律,而并未真正改變時間,也不能影響人的時間感知。
第二……
那個一直與他們同行的祝玖,和眼前的屍體,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轟——!”
一道雷聲倏得在宋曜頭頂炸響,他渾身一震,腦海裡某些松散的線索猛然連接在一起。
說起來,他在河道旁撿到祝玖的那天,是十月十八日。而今天,是十月二十三日。
五天,剛好與屍體的死亡時間相吻合!
宋曜雙眼逐漸睜大,右手一頓一頓地擡起,指節敲上眉心,像是想把紛亂的思緒敲出個清晰的頭緒。
他突然想起,祝玖的夢裡其實有過這樣的暗示。
——狹小的房間裡,兩個祝玖對峙着。
——在明滅不定的燈光下,其中一個殺了另一個……
當時隻覺得她的想象力還挺豐富的,卻沒想到,這并不是她的想象!
可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面前的這具屍體一号,和跟他們一起下天坑的二号,到底哪個是真正的祝玖?
假設,一号是真的祝玖,二号是某種僞裝成祝玖的精怪。
可是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二号明顯有祝玖的記憶,對她的人際關系也很了解,情感也生動真實。
最重要的是,異常能量檢測儀檢測二号時,并沒有報錯。
那難道,一号是假的,二号才是真的?
宋曜眼瞳微動,喉嚨發幹,心跳快得幾乎撞破胸膛。
看了看被沖鋒衣遮住面容的屍體,他沒有掀起衣服,反而閉上了眼睛。
反正靠肉眼,他無法分辨到底哪一個是真的祝玖。
可現在該怎麼辦呢?
若是其他人看到了一号屍體,就算無法确認哪個是真正的祝玖,也絕對會限制二号的行動,甚至更極端的,殺了她以絕後患。
這本就是異調局的原則,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威脅普通人的異常因素。哪怕隻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須被清除。
這也是他的義務,是他進入異調局的初衷。
但是……
他不想。
不想懷疑她,不想傷害她,甚至想幫她瞞下來。
這個念頭一旦浮現,便如燎原之火,他的大腦開始自動尋找各種理由,拼命地構築邏輯,讓這個決定變得合理、可行。
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根本不重要。
他不認識一号,也不了解之前的祝玖。那個與他并肩作戰、一起出生入死的祝玖,自始至終都是二号祝玖。
相處以來,她從未做出任何傷害人的事。他曾欺騙她,甚至将她的精神逼至極限,但她很輕易便原諒了他。
如果她真的是個怪物,對他懷恨在心,本有無數次機會傷害他。當他被熊襲擊、命懸一線時,她可以什麼都不做,讓他死于意外,她也沒有任何嫌疑。
可是她冒着生命危險救了他,明明那時候她也怕得臉色發白,握着他的手都在顫抖。
她明明那麼好。
就算真的是二号殺了一号,那她也一定是有苦衷的。更何況,她說不定自己也懵懂着,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對,她曾問過他,怎麼能判斷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問過他“我”指向的是什麼。說不定是她察覺到異常,卻失去了第一次下坑底的記憶,對此不安、無助。
說不定她才是受害者!
宋曜心裡堵得慌。
是他太過粗心大意,祝玖這個情況,肯定不能直說。但她卻願意以這種方式暗示他,向他尋求幫助。是他太過粗心大意,将她的求助全部忽略。
宋曜唰地睜開眼睛,抹了把眼前的水,匆匆忙忙地翻包找起鏟子。
他要把這具屍體埋起來,不能讓其他人發現。
折疊鏟落入手中,他拖着疲憊的身體,踉跄着跪倒在泥濘中,一下又一下地挖起坑來。
快點,再快點!
每一下鏟下去,泥水飛濺,濕滑的土壤在雨水的浸潤下變得愈發沉重,他的手臂酸痛,腿仍舊發軟,心跳混亂地撞擊着胸腔,可他不敢停。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這違背了他一貫的原則,他應該主動上報這種異常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