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玖一愣,循着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
石壁縫隙中,不知道何時出現了一個身着布裙的女人,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若不是她出聲,祝玖完全沒察覺她的存在。
女人上前幾步走入光中,臉龐被光影勾勒出分明的線條。她眉頭緊鎖,滿面怒容,質問裡帶着憤懑和難以置信:“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
祝玖心頭一跳,指尖本能地微微收緊。
“現在我們才是是同類!你怎麼可以自相殘殺?!!”
話音落下,回聲卻經久不絕,接二連三地灌入祝玖的耳朵。
一股巨大的無助和恐懼籠罩了她,那些她刻意壓抑、選擇忽略的情緒,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地洶湧而出,兜頭将她吞沒。
祝玖慌亂地摸上自己的臉,捏着皮肉拉扯。
溫熱,柔軟,帶着鮮活的彈性,絲絲拉拉的疼痛從皮下神經傳來。
這怎麼可能是木頭和泥巴呢?
下一刻,整根脊柱突然微微發熱,像有一隻溫暖的手在輕撫她的脊背。
祝玖動作一僵,猛地擡頭看向頭頂的不死樹。
那股熱意從脊柱正中為起點,順着血液流動的方向,向四肢百骸迅速擴散,不一會兒整個身體都暖洋洋的。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來自祂的共鳴。
她的生命本源,與祂息息相關。
鼻尖一陣酸澀,祝玖呆呆的垂下手,終于能直面現實。
她已經……不是人了。
——她再也不是人了。
侯郁看了看失神的祝玖,上前一步語氣輕巧地打起了圓場:“唉,禾姑别生氣啊。小九剛換了身體,新身體又跟以前的□□一模一樣,難免沒有實感,給她點時間适應嘛。”
禾姑緊抿着唇,倒是也沒在說什麼。
侯郁見狀,嘴角微微一翹,語氣似是無意:“小九之前還和我說,她的記憶混亂失序,很不适應。禾姑你是她前輩,不如傳授她點經驗?”
祝玖聽到侯郁的話,不自覺地看向禾姑,卻發現她早已恢複面無表情,臉上一點也沒有殘餘的憤怒,就好像剛才的情緒爆發從未出現。
仔細看去,禾姑樣貌普通,衣着并沒有很強的時代割裂感,像是随處可見的三十多歲女人,丢進人群裡不會引起任何注意。她本人的氣質也并不像活了千年的老妖精那樣高深莫測,而是一種莫名的格格不入,像是獨立于另一個圖層。
隻是她的眼神極為深邃,或者說是空洞,若是一動不動立在那裡,就像不存在一樣,絲毫沒有活人的氣息。
被她漆黑的眼瞳盯了一會,祝玖背後漸漸發涼。
“沒有了時間,也就沒有了過去。記憶中所保留的想法和情感并不會逐漸變淡,而是永遠停留在最初的狀态。當某個東西觸發了記憶,儲存在其中的情緒就會蜂擁而至,和現實重疊,讓你分不清到底哪個是‘現在’。”
禾姑在說話的時候,隻有嘴唇在動,面部其他的肌肉則格外僵硬,好像并不會被嘴唇的運動牽扯。
“換句話說,”禾姑的聲音持續傳來,沒有停頓,沒有起伏,“每當你有一個新的記憶,新的想法,就相當于這個身體裡又住進了一個新的人。有無數個人住在這個身體裡,每當你試圖回憶,他們會一擁而上,争奪這個身體的支配權。”
祝玖渾身一顫,閉上了眼睛,感受到背部的溫暖漸漸消散。
她已經深有體會了。就像是堆積了二十七年的自己被蠻力敲碎,浸泡在福爾馬林裡。
禾姑看着祝玖神色恍惚的樣子,聲音微微摻雜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憐憫:“所以為了能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識,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去回憶過去,不要期盼未來,隻過好‘現在’。”
“一開始會很難,因為回憶并不受控制。但是你可以慢慢學着控制,習慣就好了。”
祝玖死死咬住嘴唇,牙齒幾乎要嵌進肉裡,強行逼退湧上眼眶的酸澀。
這種話聽起來就像在告訴一個被丢進深海的人:“别掙紮,學着在水裡呼吸就好了。”
可她明白,禾姑是好意。這個世界上隻有她們兩個是同類,隻有她最理解她的處境,她的痛苦。
再度擡眼看向禾姑時,祝玖心裡多了一抹複雜的情感。
她清了清哽住的嗓子,逃避般将話題扯回來:“好,我不毀掉不死樹。但這坑底的異常現象太多了,像那些會說話的熊,會發光的蟲什麼的。以異調局局長那謹慎的性格,難保他不會幹脆毀掉整個天坑,以絕後患。”
禾姑剛松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那局長長得什麼樣子?”
祝玖有些疑惑,但還是大體描述了一下張旭的樣子。末了,又像是特意提醒般補上一句:“我之前說了,絕對不能殺了他。”
誰知禾姑聽過後,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微妙的奇怪,不能說是高興,但是整個人好像放松了一些。
她嘴唇微張,像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語焉不詳:“那倒是不用擔心了,他不會毀掉這裡的。”
祝玖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什麼意思?”
但是禾姑好像并不準備詳細解釋。在确認了不死樹的安全後,她就好像完成了任務,整個人又變回那副假人樣,自顧自轉身朝石壁的裂縫走去,融入黑暗。
祝玖一頭霧水,但隐隐有些不安,扭頭看向侯郁,語氣裡帶上了一絲警惕:“這坑底還有其他絕地天通的漏網之魚?”
它們對張旭做了什麼?為什麼禾姑會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