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路焱重新住回錢佳甯家的第二個月,他們小組的座位終于從倒數第一二排移到了……倒數第三和第四。
也不全是那幾句古詩的功勞。錢佳甯看過路焱的卷子,能感覺他以前瞎劃拉的語文作文開始認真寫了,全選A的選擇題開始三長一短了,數學物理會不會的吧,給寫個“解”字上去,有0.5。
對比以前那副答題卡都懶得塗的樣子,可把錢佳甯感動壞了。不過與此同時,她也清楚地意識到,換座位主要還是人家田羽翀成績蹿得猛,和路焱本人關系不大。
隻是他時間确實有限。
哪怕對十年後的錢佳甯而言,他當時要還的也不是一筆小錢,更何況那年16歲的路焱。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腳步聲都能聽出疲憊。她不知道路焱在哪裡打工,隻是能從他衣服上濃烈的煙酒氣息猜出來,那不是一份太體面的工作。
他大概也不喜歡那股味道,回來再晚也要去浴室沖澡。水流很細,大約是他怕吵到錢婉和錢佳甯,可和浴室一牆之隔她還是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偶爾會用手指無聲地叩擊牆壁,有一次力度大了,水流聲瞬間停止。她在一片漆黑裡緊張得心怦怦跳,過了一會兒,他來敲她的門。
她摸黑下床,從門縫往外看。路焱斜倚在門邊,穿寬大的短袖白T,肩膀撐起一個挺闊弧度,肥皂的清涼氣撲面而來。
“吵着你了?”
錢佳甯搖頭:“沒有,我沒睡着。”
路焱點點頭,問她:“你要氫氣球麼?”
錢佳甯愣住。
她整了整睡裙,從門縫裡把自己擠出來,跟他走到客廳。天花闆上飄着幾個透明氫氣球,裡面裝着反光的金色亮片。他伸手給她夠下來,底部打了個結,往身後遞。
她接過,聽見他說:“酒吧多餘的,你拿着玩吧。”
她這才知道他在酒吧做事。
她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帶回來給她的,隻覺得他這行為很像對家裡的小朋友。
其實他倆同齡,但他對她一直是這麼個對小朋友的态度,這讓錢佳甯覺得忐忑。她很早就不被當小朋友了,哪怕在錢婉面前,也是乖巧懂事的聰明女兒。
而後許多年,怎麼都喜歡不上别的男人的時候,心裡不是對路焱沒有埋怨。
畢竟她貧瘠的少女時代裡關于浪漫的終極幻想,他總是随手就給了。
氫氣球飄在錢佳甯的房間,從房頂慢慢落到半空,最後墜了地。氫氣漏盡的那一天,她的第二份學習計劃也寫完了。
她也不要求他花多少時間,隻要每天下午最後一節自習給她補會兒課,每科升個十幾分也沒太大難度。講這個事兒之前她做了不少心理建設,終于在一個路焱沒睡死的課間把他戳醒了。
他半夢半醒地睜開眼,她把學習計劃擺到他身邊。翻開的一瞬間,她尖叫一聲,把筆記本直接拍到他身上。
半個教室都往過看,宋曉槿也回頭了。她的目光從錢佳甯掃到路焱,又掃到扔在地上的筆記本,一踹桌子站起身。
“你們有病吧!”她說,“能别往她書裡夾這個了嗎?”
“怎麼了?”田宇翀回頭。
宋曉槿氣得不想說話,先去幫錢佳甯撿東西。本子撿起來往桌子上抖了抖,落下一片毛茸茸的楊樹花。
可惜此花非彼花,細細長長滿身的毛,乍一看很像毛毛蟲,本地人幹脆就不叫它花,直接喊“毛毛蟲”。
高中生還處于小王八蛋的階段,特别喜歡拿這個吓唬班裡女生。錢佳甯是深入骨髓的怕,被吓了幾次,有男生發現她的反應特别劇烈,就愈發頻繁地逗她。
她好看,成績又好,很多男生愛招她。
宋曉槿一邊抱怨一邊把筆記本放回錢佳甯桌子上,回頭沖田宇翀抱怨:“好幾次了,她特怕這個,還總有人吓唬她……”
“誰放的啊?”
帶點困意的聲音一出,田宇翀和宋曉槿都愣住了。
回過頭,路焱難得沒睡覺。他不是在問宋曉槿,聲音擡高,明顯是在問班裡所有人。
預備鈴剛打完,離上課還有一會兒,班裡靜悄悄的。路焱站起身,從宋曉槿桌子上抓過那把楊樹花,在手裡攥碎了,目光移到後排幾個人身上,重複了一遍:“我問呢,誰放的?”
他很快捕捉到幾道投向前排一個男生的視線。
老師還沒來。路焱走到那男生面前,示意他擡頭。對方不敢說話,路焱笑了一聲,揪着他領子讓他站起來。
“你放的?”他說,“咽了。”
班裡沒人敢說話。
路焱平常不管班裡的事,他管好自己的事就不錯了。好學生,混子,大家各有各的道路,井水不犯河水。
不說話歸不說話,交換的眼神裡,都有意外。
錢佳甯和他在班裡交集不多,兩個人上下學也不一起走,連宋曉槿都不知道這倆人每天回同一道屋檐。再加上錢佳甯學習态度是出了名的認真,大家還以為他和路焱這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之間因為座位問題早有矛盾。
被拽起來的男生嘟嘟囔囔,路焱臉色冷下去。他把對方往座位外面一拽,說:“來,出去聊。”
錢佳甯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聊的。
總之回來的時候,那個人走到她座位面前,先縮着脖子幫她把書裡的楊樹花都清理幹淨,然後朝她鞠了個90度的躬,把她吓了一跳。緊接着,路焱把自己椅子往後一扯,“咣當”坐回去,把她吓了第二跳。
她頂着全班鬼鬼祟祟往後看的目光,低聲問他:“你和他說什麼了……”
“随便聊聊。”
“你……”錢佳甯猶豫,“你沒打人吧?”
路焱側頭看她,反問:“如果打了呢?”
錢佳甯不知道怎麼回答,路焱點了點頭,目光移回課桌。
“打了也很正常,”他說,“我又和你們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錢佳甯說,“你沒打。”
“是麼?”路焱笑了一聲,把她的筆記本扔回她的課桌,輕聲說,“你最好别有這種錯覺。”
她補課的話還沒說就被他堵回去了。
她不甘不願地翻開自己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翻到剛才夾楊樹花那一頁,檢查裡面是否還有殘骸。路焱剛準備睡覺,目光一瞥,嘲諷她:“怕成這樣?”
錢佳甯不高興:“怕毛毛蟲怎麼了?誰還沒點怕的東西。”
路焱嗤了一聲,不屑一顧。
他老是那副狂得不行的樣子,錢佳甯“切”了一聲,不理他了——不過她也承認,路焱這個人,看起來的确有點五毒不侵那股兒派頭。
她倒是沒想到。
他不怕五毒,他怕的是别的。
周五早自習,學校大掃除輪着他們班,劃片按小組分。錢佳甯他們組負責的是小花園,堪稱全校綠化最好的地帶,緊挨着圖書館的玻璃牆。
田宇翀和路焱打掃過道處,錢佳甯和宋曉槿在草叢裡清理樹葉和被吹過來的垃圾。正忙着,宋曉槿忽然尖叫一聲,一個箭步竄到錢佳甯身後。
“怎麼了怎麼了?”她趕忙起身。
“有有有……”宋曉槿一陣結巴,把田宇翀和路焱也吸引了過來。兩個男生往前走了一步,錢佳甯忽然看到路焱身子僵住。
于是她也往過走,然後看到一隻死掉的鴿子。
羽毛還鮮亮,應當是剛死去不久,合着翅膀倒在地上,眼睛閉着。田宇翀擡頭看了眼圖書館透明的玻璃牆,歎了口氣:“估計是撞上去了。”
田宇翀轉頭和路焱伸手,他姿态僵硬地把簸箕遞過去。錢佳甯覺出異常,過去碰了下路焱袖子想問他怎麼了,誰知皮膚相觸,他手冰得吓人。
錢佳甯沒問出口。
那一天路焱狀态都不大好,放學後早早離開教室。錢佳甯回家寫完作業便上床睡覺,半夜忽然聽到客廳有腳步聲,像是路焱從睡覺的書房裡走了出來。
她耳朵太好,聽見他走路,喝水,然後坐去沙發,呼吸粗重。錢佳甯想着他白天的異常,沒忍住,動作輕巧地下了床,又打開了卧室的門。
門軸“嘎吱”一聲,路焱擡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