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月和範先生這麼說着話走了一段。
目光不經意一瞥,忽而在人群裡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此人與另外三人同行,也恰好看到了她。
四目相對不過很短的一瞬,那人反應倉促而刻意,立馬就把目光移開了,好像生怕他身邊的人知道他認識她,給他惹來面子上難堪,有損他讀書人的體面。
沈令月輕輕嗤笑一下,也隻當不認識他,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眼見着日頭快要搭上西方的牆沿上,她也沒有再在城裡多逗留閑逛,和範先生又閑說幾句便分了道,出城回家去了。
時間還算早,沈令月沿着樂溪河,不急不趕回毛竹村。
二黃喜歡玩水,生性又調皮,走到岸邊水淺的地方,興奮得一屁股就蹦水裡去了。
眼下這日子,最不值錢的就是時間。
因而沈令月不催二黃,不止不催,還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來看着它玩,讓它痛痛快快玩個夠。
二黃越玩越是興奮,在水裡又是撲又是跳。
它還是個會哄主人開心的崽子,故意把鼻子放在水面上咕噜噜地吹泡泡,逗得沈令月在旁邊哈哈笑。
而就在沈令月看二黃玩得開心,自己也笑得開心的時候,忽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令月。”
聽到聲音,沈令月沒有多想,下意識轉頭看過去。
目光落過去,看到叫她的人是剛才她在城裡瞥到過的人,也就是“她”的前未婚夫陳鈞,她臉上原本堆滿的笑意淡了些許。
怪掃興的,沈令月沒有多給陳鈞眼神。
她轉回頭來,直接站起身道:“二黃,走了,不玩了,咱們回家了。”
二黃現在能聽懂不少簡單的指令,走了便是其中之一。
聽到沈令月的話,它沒再貪玩,很聽話地甩着尾巴上岸,抖幹身上的水,跟在沈令月腳邊跟她往前走。
而沈令月剛走了沒幾步,陳鈞便快步過來擋在了她面前。
去路被攔,沈令月停下步子,看着陳鈞笑一下,“幹什麼?剛才在城裡生怕别人知道我與你認識,丢了你秀才大人的顔面,這會兒倒又上趕着了?”
陳鈞沒接這話,默了默開口道:“我前幾日才知,你和趙老爺的事情已經解決了,聽說趙老爺親自登門與你賠了不是,還賠了許多的東西,你家裡又有哥嫂照養,全家不過三口人,吃喝應是不愁,怎麼會……到城裡來沿街要飯?”
那次在縣城見過沈令月以後,他心裡有諸多疑惑和放不下,次日便抽空去毛竹村附近打聽了沈家和趙家那事的情況。
打聽完之後,他心裡又有高興,又多了新的疑慮。
高興是因為事情解決了,沈令月不必再被逼着去給趙惡霸做妾,疑慮是因為,聽說沈令月現在變得兇悍異常,已不似之前那般品貌俱佳。
依着這話,又想起在城裡見到她的時候,她确實沒了溫柔似水的女兒家模樣,說話好比鐵硬,全然沒了從前見面時的嬌羞。
他當時還以為,她隻是在氣他惱他。
女兒家若是沾上“兇悍”這個詞,便很難惹人心動疼惜了。
偏偏近兩日來,他又在城裡看到沈令月沿街要飯,抛頭露面舊衣破碗,還與在旁邊擺攤的算命先生說笑,毫無羞态,簡直是把女兒家的聲名臉面扔在地上踩。
他若上去相認,豈不損他讀書人的臉面,他好歹也是個秀才。
少不得又在心裡慶幸,好在是已經退了婚事,與他并不相幹,路過裝不認識也就罷了。
他原是就打算一直裝不認識的。
但剛才在城裡碰了眼神,心裡忽又忍不住深深痛惜——她從前是那般美好的女子,眉眼含羞,溫柔可人,如今如何能這樣糟踐自己?
到底沒忍住,于是跟上來叫了她。
沈令月聽出來了,這陳鈞不是今日才在城裡看到她。
她自然沒什麼所謂的,語氣全然不在乎道:“沿街要飯怎麼了?隻要我喜歡,便是去茶館酒樓賣唱,也用不着你操心。”
這是說的什麼混賬話?!
陳鈞痛心疾首道:“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好好的女兒家,不留在家裡織布繡花,跑到街上弄得這般灰頭土臉,成何體統?!”
“體統?”沈令月笑。
而後慢悠悠道:“我沒讀過書,确實不知道什麼叫體統,但我可以讓你知道什麼叫……體力……”
體力?
陳鈞還沒反應過來,隻見一記拳頭兇狠而來,嘭一下砸在他的鼻尖之上,瞬時間鼻腔湧熱,眼前金星直冒。
沈令月沒有停頓,打完這拳又補上一腳,轟的一聲把陳鈞踹進水裡。
河面濺起巨大水花,陳鈞在水裡慌得哇哇亂叫,胳膊亂撲騰一氣,好容易撲到岸邊,扒在一塊石頭上。
沈令月站到他面前,居高臨下看他,“一個窮酸秀才,倒裝起聖人教訓起我來了,誰給你的臉?退婚的事我沒找你算賬,你倒兩次送上前來找不痛快。下次再來觸我黴頭,我讓你知道趙惡霸的腿是怎麼斷的!”
此時此刻的沈令月,在陳鈞眼裡看着,确實比趙惡霸還惡。
他怕沈令月再一腳把他踹河裡去,所以壓着氣沒敢再出聲說話,就這麼看着沈令月走了。
等沈令月的身影在他視線中消失,他才敢從河裡爬上來。
然後他拖着一身的水,抹一把鼻子裡流出來的血,一腳深一角淺地往家回。
走在路上,他一邊吸鼻子一邊又念叨着說:“傳言沒有錯,什麼溫柔賢良淑德,通通都抛腦後了,哪還有半點女兒家的樣子,如此潑悍,以後便是給人做妾,也沒人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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