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每個人終将走向的結局。對于既定的未來,許花無力改變,他也不覺得悲哀。
但是不覺得悲哀,不代表他甘心。
九歲,他讀完了明叔放在書架上的所有書,在那些書被燒毀了之後,他開始自己嘗試寫一些東西,走向一條他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寫詩的時候,他有一種愉悅感。
他暢想自己能夠想到的未來,他歌頌人們,歌頌勞動,歌頌外面的世界。
他第一次将自己寫的詩寄往出版社,收到了出版社回寄的稿費。
五枚硬币。
那天晚上他當即把這筆錢花掉,給曲澄買了糖,給明叔換了一根新的拐杖。
但是微薄的稿費根本就不足以滿足家裡的開支。甚至出版社寄來的是硬币。在糧食極其稀缺的G區,食物才是硬通貨。
通貨膨脹的時候,五枚硬币甚至買不到一貸糧食。
于是許花成年之後,去垃圾處理廠工作。入職前每個人都要簽下一份協議。
G區的大部分居民都不識字,他們為了得到這份工作想都沒想就直接簽下。
許花仔仔細細将合同從頭讀到尾,裡面有一條條款他至今印象深刻——如果在處理廠工作其間他出現任何身體不适現象,公司不承擔任何責任。
許花忽然感到無力。頭頂上是人造的天空,太陽也永遠在地下城中央升起,在中央落下,連陽光也隻分給他們一點點。
G區的人什麼也不是。他從那一刻就知道,這個貧瘠最靠近地下城出口的地方,遲早有一天會被抛棄。
為了掙錢,為了當時年僅十五歲的曲澄,他不得不簽下合同。
曲澄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有一天曲澄吵着告訴許花說他也要去工作。許花攔着不然他去。
揪着他的耳朵問他:“你成年了嗎?沒成年怎麼出去工作?”
曲澄握着許花的手腕嚎叫着讓他撒手:“我力氣大,我說我十八歲沒人會懷疑的。”
許花的臉忽然垮了下來:“你是去工作嗎?你是想在外面亂跑吧。你要是死在外面誰給你收屍?老實在家裡待着。”
曲澄看見許花臉色變了不敢說話,撇撇嘴走了。
他離開時弓着身子,一副落寞的樣子。
許花知道曲澄隻是想要給家裡分擔,但是曲澄不知道他賺來的錢都是拿命換的。
這種事情一個人去做就好了。
許花想,自己的弟弟要長命百歲。
每次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用清水洗去手上的泥污垃圾,但是不論怎麼洗上面都有一股洗不去的肮髒味道。
他閑暇時刻拿起筆,用他那曾經處理過垃圾的手拿起筆,寫下詩篇。他的詩托人送到主城,和那些來自其他各個區,甚至和來自主城的詩擺放在一起,他仍舊不遜色半分。
許花覺得自己告訴了所有人G區的人并不比低人半分。這個世界上,文學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
有時候許花想,明明全世界,所有人,都有同一個夢想,卻要站在世界的兩方。
即使他們看上去完全相同,他們也總是将人分為三六九等,誓死兩立。
但是許花無力改變這個世界。
在許花眼裡,曲澄是與自己完全相反的兩個人。他似乎永遠相信能用自己的力量改變世界什麼,他是被家裡保護得很好的孩子,依舊懷有着對世界最質樸的好奇心。
許花知道這樣的曲澄出門後很容易被欺負,他看看曲澄,再反觀自己。
他讀的那麼多書上,告訴他一個好人,應該是無私奉獻的,有大愛的,是像他死去的鄰居那樣的人。
但是鄰居死了。
許花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人,但是他想活下去。
曲澄就像是還童真的他自己,許花一邊想要保護他,一邊又不得不慢慢告訴他這個世界的殘酷。
曲澄對于這些話很抵觸。
他每次聽見許花這麼和他說話,眼神都不自覺地看向别的地方,不自覺地叉開話題。
許花知道曲澄遲早要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他不愛聽,許花隻好少說。
車子還是晃晃悠悠地開着,終于把曲澄晃醒。
曲澄睜開眼睛的第一時間就是檢查自己的包還在不在。看見包完好無損待在自己身前,他探出手摸了摸,摸到了小黑的尾巴,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今天是個陰雨天,連綿的微塵遮蔽天空,就像太陽還沒升起來前一樣。
車子終于到站,曲澄毫不猶豫抱着小黑下車,拖着沉重的舟車勞頓的身子往家的方向走。
這是他不知道走過多少次的路,就算他閉上眼睛也能憑自己的直覺摸回家。
現在是正午,就算是因為今天天氣不好,外面也總會有一些不聽老人言的孩子在外面打鬧,然而今天寂靜無聲。
瘟疫帶走了世界上所有人氣。
曲澄不知道瘟疫是怎麼傳播的,他想許花大概知道,找到許花之後就讓他帶着自己去藥店買點藥在家裡備着,以防萬一。
曲澄想到的刀疤臉慘死的樣子,心裡恍惚生出一陣不安,搖了搖腦袋讓自己不要亂想。
這個點,許花大概還在垃圾處理廠裡工作。于是曲澄邁着步子直奔處理廠而去。
處理廠裡的人也沒剩幾個,曲澄環視一圈,一眼看見了許花熟識的一個大哥,開口問道:“哥,許花呢?”
大哥正忙着自己手裡的工作,灰塵煙氣滿天飛。
他聽見曲澄的聲音,撥了撥自己面前的灰塵,看清了曲澄的臉:“诶,橙子……你站遠點,這氣都有毒的。”
他擺擺手讓曲澄站遠了,才想起曲澄剛剛的問題,轉而回答道:“我也沒看見你哥,他昨天就沒來。要不你回家看看。”
曲澄眉頭不由自主緊皺,心髒漏跳一拍,連謝謝都沒說,轉身拔起腿就跑,直奔自己家裡的方向。
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在車站與許花分别時候都異樣情情忽然在心裡不斷放大。他越接近家的方向,反而越來越不敢邁動步子。
遙遠地,他看見明叔手裡攥着一杆旱煙,倚着牆壁慢慢抽着。
看見明叔沒事,曲澄心裡的石頭落下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