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哭。
裴輕塵顯得很無措:“……你别哭了,好不好。”
我停住哭聲,兩眼含淚恨恨地說:“不好!”
裴輕塵無語。
……
16
裴輕塵見我蹲在檐角神色滞滞,似乎也動了恻隐之心。他将劍背于身後,想伸手拉我回去。離我近在咫尺時,他喊道:“阿遠!”
然而他的喊聲漸漸淡去,我識海中心魔聲音又高了,喧賓奪主,念白一般在我腦内盤桓:
“裴輕塵的情愛都是虛妄!他裴輕塵一門心思修行,隻顧着他的飛升大計,兩年前他就問過覆綸仙子所謂渡劫,諸般劫難當中是否包括了情劫!他還問何謂太上忘情!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他說什麼道侶,無非要你成為他的爐鼎!他……”
我的兩手漸漸不受控制,無端的恨意在我腦内蔓延。識海中那聲音還未講完,待我回過神時,我竟已經一劍刺穿了裴輕塵。
也許是最後一點良知,使我避開了裴輕塵丹府,但無論如何終究是将他刺了個洞穿。
“這一劍,是還你的。”我收劍回鞘,順手割去自己的一角衣袍。
“裴輕塵辱我在先,又污蔑我私吞秘法、同魔門苟合在後!破鏡功法乃我青城絕密,無須交予華山!不日起,青城自成一派!”
“我宋遙今日同裴輕塵割袍斷義,再不是兄弟!”
這一幕衆人始料未及。他們紛紛聚上去,扶住裴輕塵驚呼:
“長寰道長!”
“道長——!”
“宋遙!長兄如父,你竟罔顧人倫、欺兄叛道!”
“他将你從一個頑劣不堪的小兒拉扯大,而你……!宋遙!”
裴輕塵傷得并不重,他拒絕衆人攙扶,将手一揮:“今日之事,諸位不必再說,也務必守口如瓶。”
裴輕塵絕無大礙,隻不過,真氣大動,怕是要閉關幾天養傷了。
我冷哼一聲,閃身離去。
這回再無人攔我。
17
我走的卻不是下山的路——我回到了從前裴輕塵的舊邸。
許多年前,我同裴輕塵就住在這裡。
白牆玉瓦,瑤草琪花,甫一過月洞門便芳菲襲人。裴輕塵早已遷居,卻仍将這裡維護得很好。這麼多年過去,腳下青磚竟沒有生出半點青苔。
正要更往前走,隐隐有話語聲傳來。
我屏息隐身,才又循聲走去,發覺是一男一女兩名在此處做灑掃的修士。
“大師哥可真厲害,将那魔頭打得閉關了!”
“欸?不是說不分勝負麼!”
“你懂什麼!大能過招,說不分勝負那都是表象。你且看他們神色雖然自若,滿口說着‘承讓’的謙遜之詞,實則内裡受創不小啦……”
“那一戰之後,魔頭閉關到現在沒半點消息,水雲天上下大小事物都是玉籬那個妖女在打理,可不就是梅宵重傷在身麼!”
越聽,我心裡越是忐忑不安,想到梅宵贈我那柄洞箫,我立刻将它召出。
箫管通體黯淡無光,并指一探,竟連半點魔息也探不出來了。
遠處交談聲又響起:
“大師哥那是給魔頭留了點面子,表面看沒有大礙,實則将他打了個半死,哼!”
“這麼厲害呀!”
“你忘啦,咱們大師哥的劍,可是降魔劍!金翎一出,仙龍吟,妖魔退避……”
那男修為讨女修開心,講到激動處,還拿起掃帚,胡亂比畫一通。
女修将信将疑,啐他一口:“得了吧你!快别學裴師哥了!他是流風回雪,你呢、你是屎殼郎滾糞球!”
18
回了青城,我看過風南與文笙傷勢,見已無大礙,便讓風南打點青城上下事務,又将衆人召在殿前。
“即日起,青城自成一派。隻有青城門人,再無太虛青城。”我當衆宣布這個消息,
衆修士低聲私語,有的面露惶恐,有的訝異,有的嬉皮笑臉。
待他們議論的嗡嗡聲小了下去,我才負手朝下朗聲道:
“諸位一定想知道‘破鏡功法’。不錯,如今本座手握着玄門百家失傳已久的秘法絕學,萬望諸位潛心修道,資曆上乘者,将得本座親傳此法。”
也許是我這謊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風南朝我微微側目。
連輪椅上的文笙,都略略擡起了頭,眼睛瞟向我。
他們一定在想——我到底有沒有破鏡功法。
要說沒有,我都堕魔了怎麼還能有如今的修為和穩重心性;
要說有吧……我又藏着掖着沒讓他們見着東西,實在很可疑。
我微笑:“兩位師哥有傷在身,待傷好之後,本座自會親授破鏡功法。”
他們二人聞言,猛地側頭來看向我,臉上詫異難掩,又暗暗藏有一絲難以置信。
“青城三俠,三人成陣。即便本座是掌教,卻也曉得飲水思源,不忘兩位師哥照拂之恩。”
文笙此人心性不壞,卻最是容易被慫恿煽動。聽到這話,他眼中隐有淚光:
“三弟,三……掌教大恩,不計前嫌。文笙……文笙羞愧難當!”
風南則穩重許多了,各種情緒仿佛在他心中翻攪了一陣子,他臉色幾變後,終于抱劍恭敬一拜,聲調微抖:“全憑掌教做主。我風南願助掌教一臂之力,以揚青城道法為己任!”
台下感慨聲此起彼伏。俄而,衆修士皆抱劍行禮:
“誓死追随掌教!”
在這樣的呼聲當中,我在思考——有我在,風南和文笙的傷,便是這輩子也好不了了。
我會讓他們好不了。
幾天後我在山中漫步,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去一趟水雲天。
就在我回身要走前,發現林間空地處有一名外門小弟子。這孩子臉色蠟黃,印堂烏青,一看就是體弱多病,根本不是煉氣的料子。他正在練劍。
因下盤不穩,他反複踉跄摔倒,根本不得要領。
在他又一次險些摔倒時,我過去扶住了他。
他沒有見過我,自然不知道我是誰,脫口道;
“多謝道長。”
我不忍看他白費功夫,便隐晦地說:“修行清苦無聊。于你而言,築基短則數載,長則數十載光陰消逝。你可想好了?”
他絲毫沒有察覺我話裡勸退的意思,仰起天真無邪的小臉,沖我一笑;
“道長,你覺得……我多久之後可以結丹?”
長痛不如短痛,我告訴了他這個殘忍的真相:“以你的根骨,約莫百年之後。”
沒想到,這孩子臉上沒有半點失落,反而笑得更燦爛了:
“原來隻要一百年!”他很歡喜,“我還以為,我一生都沒有機會!”
他又好奇地問我:
“道長……你修為這麼高,是多久結丹的呢?”
丹府空空如也,我虛僞的微笑就這樣僵在臉上。
一陣沉默。
“大道在心,不在丹府。”
我留下這八個字給他,而後隐去身形。
少年四處張望,尋找着我的身影:“……道長?”
“道長?!”
他正喊着,一個同他一樣外門弟子跑了過來,看似比他年紀稍長。
“喊什麼呢!走走走、吃飯了!”
“我遇到一個道長,他說……大道在心,不在丹府。堂哥你說,這是什麼意思呢?”
“嘿、奇了怪!不結丹,修的什麼道,邪道嗎!道不在丹府還能在哪?”
“我看你是累傻了吧,這林子裡哪有半個人影啊!”
“可是,可是我真的看到……”
“哎呀快走吧,天要黑了,說不準有魔物要出來了!”
一高一矮的身影相伴快步離去。
19
暮霭蒼茫,金烏将墜。
傳音仙鶴飛來,說水雲天有信給我。
梅宵?
我快速将信展開,上面卻隻有四字而已:
“勿念。安好。”
我輕撫鶴頸:“帶話去水雲天,說我不日便到水雲天看望尊主。”
白鶴:“梅尊主料到您會這麼說。謝過好意,他閉關謝客,誰也不見。”
“連我也不見?”我一把扼住那仙鶴脆弱的脖頸。
“誰也不見。”仙鶴重複。
說是閉關,但水雲天已經再也沒了梅宵的消息。最近修士們口中,凡提及水雲天,都是“玉籬那妖女”又如何如何,仿佛梅宵已經不存在了。
二十天後我再度萌生了去水雲天一探究竟的想法。
仙鶴及時又來,還是送信。
信上依然是同樣四個字:“勿念,安好。”
我又問仙鶴梅宵如何了,仙鶴依然還是重複回答;“尊主閉關謝客,誰也不見。”
越發覺得奇怪,這回我寫了回信,信上也是四個字;
“三月為期。”
這是提醒梅宵記得每三個月雙修的日子。這種事他不可能不予回信。
然而,令我大失所望,又二十天仙鶴還是送來了同樣的信,信上依然是同樣的字——
“勿念,安好。”
我一把攫住仙鶴的脖頸力道逐漸收緊:“梅宵如何了。”
“尊主……閉關謝客,誰……也不見。”
氣惱之下,我扭斷了仙鶴的脖頸,帶着梅宵給我的洞箫,禦劍日行千裡,往水雲天去。
20
有了洞箫,我輕而易舉越過桃花榭的結界沒有驚動任何一人。
除了玉籬。
玉籬腰别紫鞭,面目肅殺,攔住我的去路:
“宋掌教這般不顧禮數,擅闖我魔門聖地,是否可以給個說法。”
新賬舊賬,我還沒跟玉籬清算,刹那間我召劍出鞘,劍光電掣風馳,直逼玉籬而去!然而,這十餘道劍光卻被一道青色弧影橫空截住。
劍氣相撞,激得旁邊一片落英紛紛。
來人手持碧遊劍,從漫漫桃林中走出,青衫漾漾,杏目蛾眉,花面交映好一派桃花美人景。
此人正是小白蘭。
“三哥。”小白蘭氣色已然大好,眼波流轉間還是那樣清麗,看向我的目光包含敬意,而眼風一轉,看向玉籬的目光乍看疏離卻藏有一點溫柔小意。
玉籬修眉微攢:“你傷還未好,怎麼出來了。”
玉籬褪下自己的氅衣,給小白蘭披上。
小白蘭道:“三哥,你一定要見梅宵?”
我點頭。
小白蘭和玉籬交換了一個眼神。
桃花绮麗旖旎,一片生機盎然。小白蘭拂開面前的花枝,朝我又走近兩步:
“那三哥,你……你先答應我。不管你看到什麼,你都不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