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不能再讓你的名譽受損,親愛的,媽媽愛你就像你愛媽媽一樣。”
伊思不容争辯地插了一句,“我想您也一樣愛父親,您從不喚我的乳名或是名字,隻是始終不停地喊我‘伊思’,這正是因為它原屬于父親。”
“也許吧,斯菲德·伊思,我始終愛着你。”夫人垂下她的頭顱,掩蓋自己憂傷的神色,“媽媽會比你先去往死亡國度,我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我會把你送到你祖父母那裡。”
伊思喜歡和母親推心置腹地交談,可這句話過後,他沉默地擡頭吻上母親的臉頰,祖父母不喜歡母親,甚至連他的外祖父母都不認可母親。
他在母親身上看到了破碎的靈魂和疲憊的身體,隻是父親離世就帶走了她所有的快樂,那種喪偶後難以言表的苦衷,他是不能親身體會的。
母親美豔的面龐也生出令人不快的褶子,伊思問,“那您呢?會跟我一起留在祖父母家中嗎?”
“恐怕不能了。”夫人抱歉地說,“伊思,媽媽要去尋找春天了,媽媽一定要到那裡去,感受暖陽旭日,感受鳥語花香。這些都是不曾在閣樓上見到的。”
說完,她興奮地嫣然一笑。
警笛鳴響,一長溜警察持槍闖入宅院,門砰然打開臉皮臃腫的警督厲聲道,“伊思夫人,我想您該帶着您的孩子離開了,否則我們會下達驅逐令,是用槍!”
夫人抱着伊思起身,熱浪烘幹她臉頰上的淚痕,“抱歉先生,我們這就離開。”
伊思擡眼望向台子上的糖罐,方才那位大鼻子警督用黃牙撬開它,從裡面拿出方糖放入口中。
伊思倚靠着母親溫暖的肩膀,“親愛的母親,那位警察先生在吃您放在壁爐上的糖。”
大鼻子捕風捉影聽到伊思的嘟囔,氣憤地将糖罐的蓋子砸向地面,吼道,“什麼騙人的鬼東西!竟然用這種欺騙性的罐子盛裝鹽塊,真是滾蛋,該挨千刀的公爵!”
夫人苦笑着,“聽到了嗎?伊思。但真的隻是鹽罐,這位警督先生怎麼會騙人呢?”
“哦,那母親,我想知道,成年人是否會欺騙小孩?”
夫人畢竟屬于上流社會中的交際花,搖頭似是在斟酌,而後喘出一口氣,“伊思,成年人會欺騙小孩,但你的親人永遠不會欺騙你。你可以無條件地信任他們。”
斯菲德:“親愛的母親,我知曉了。”
夫人顯露出憂郁的神情,放松後連眼尾處的褶皺都被抻平了,“伊思,你真是媽媽的寶貝。”
火車駛入站台,夫人松手放任這裡的偷盜犯牽走斯菲德,他被一位陌生的女士帶上車,斯菲德太過鎮定讓這位女士被吓了一跳,“你不害怕嗎?小孩。”
斯菲德很誠懇地搖頭,“親愛的夫人,我媽媽她會找到春天嗎?”
這位女士咯咯大笑,伊思卻不生氣,“夫人,我媽媽說她不會留在祖父母家中,她要去尋找春天。”
這位長相秀麗的女士撫摸他的腦袋,但絲毫不像對待一個小孩子,甚至下手都有些沒輕沒重,“可憐的小寶寶,你媽媽騙了你,沒有哪個像我們這樣的女人會去尋找什麼狗屁沒見過的春天。”
伊思茫然地看向窗外,“媽媽說過了,我可以無條件相信她。”
大眼睛女士彎腰與他平視,“那你知道你媽媽為什麼要把你交給我嗎?”
“抱歉夫人,我不知道。但我大概能猜到,她要去尋找春天,帶着我隻會是一個很沉的包袱,又擔心我不能安全到家,所以把我交給您照看。”
他乖巧坐在大眼睛女士對面,待他說完這一切,大眼睛女士雪白的臉倏然變陰沉,态度也從不在意變得鄭重,“小孩,我想知道你怎麼看待你媽媽口中的‘春天’。”
“對我媽媽來說,春天是解脫吧?”伊思眨着圓眼睛,語調輕松。
大眼睛女士用比方才要陰郁地神色注視着他,用同樣的語調說,“你的确很聰明,但是……真相對你這種小孩來說還是太殘忍了,如果要你知道自己接連失去兩位至親……你媽媽隻是擔心你會承受不住。”
伊思微笑地說道,“我知道,我母親她一定有苦衷,無論是誰都無法承受那種痛苦,所以我理解她。”
大眼睛女士點頭,“你媽媽也很勇敢,她的人生雖然灰暗,但也因為她的勇氣面向陽光。好吧小孩,我被你那聰穎的頭腦折服了,你媽媽會找到春天的。”
“您也一樣聰明。”伊思如實稱贊她。
大眼睛女士不禁笑出聲,“我還以為你會誇我長的漂亮,畢竟男人們都這樣覺得,雖然你還是個小屁孩,但不妨礙你早熟。”
“親愛的夫人,”伊思懇切地說,“您該知道,這世界上沒有醜陋的人,在那些大男孩看來,您美麗的是外表,但我覺得,您和我母親一樣,都有一顆善良的心。您的精神世界遠比您的外表要美麗。”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你竟然說那些男人是大男孩?”大眼睛女士破涕而笑,拍掌道,“好吧,你說的有點道理,男人是長不大的。”
乘務員上了兩杯花茶,伊思禮貌詢問,“先生,您得原諒我的請求,請問火車上除了花茶這類飲品,是否還有熱可可呢?”
乘務員微笑着點頭,“您希望我為您換一杯熱可可對嗎?”見伊思點頭,他繼續說,“小小先生,您是否需要方糖呢?”
“不需要,謝謝您。”伊思回答。
乘務員走後,大眼睛女士依舊安坐在車廂内,她撥下勾子讓窗簾落下,并未對那杯花茶下手,伊思推到她面前,說,“親愛的夫人,如果您實在太渴,可以先品嘗我這杯花茶。如果您實在不喜歡這個味道,我會麻煩剛才地先生快一些。”
大眼睛女士略顯震驚,她幾乎不在乎形象地放聲大笑,聲音也随之變尖,“小孩,你行動上可比那些自诩紳士的男人做的漂亮,你從哪裡看出我不喝花茶反而喜歡可可的?”
“嗯……因為我母親,她很喜歡衣服,喝花茶會換上鮮豔一點的花裙,喝可可會穿上像報社小姐一樣的棕色連衣裙。如果她今天先決定了裙子的樣式,那就會根據裙子選擇飲品。”伊思翻開車廂内的雜志,“我母親還說過這是她的一位朋友教她的,所以我猜想您是那位朋友。”
大眼睛夫人認可地點點頭,棕色領巾在頸間繞成一朵花,“是的,我是你媽媽唯一的朋友,她是個很孤獨的人。後來告訴我不想再做交際花,我編排了她一整晚,你知道她那時有多傷心嗎?在我懷裡簡直哭成了淚人,我托關系給她找了個好男人,至少配得上她。”
伊思合上書本,“夫人,我母親喜歡甜食對嗎?”
“很正确,她喜歡甜品,最餓的時候當着我的面吃下一整塊蛋糕,但是我幾乎要笑暈過去,後來才發現她被餓得流眼淚了。”大眼睛夫人聳聳肩,接過那杯熱可可。
吹過熱氣,繼續說,“那副模樣太讓人心疼了,所以我偷偷将蛋糕藏起來一塊給她吃,要知道我們并不自由,吃多了就不能保持身材,于是也得不到那些貴族的偏愛。”
伊思想代他母親說一聲謝謝,但又覺得這于兩人的交情是一種偏執性的客氣,“那母親房間裡那個印有小熊印花的糖罐是您送給她的嗎?”
“啊……我需要時間想一想,似乎……的确有這麼一回事。”大眼睛女士說,“她結婚前一夜我沒有去陪她,因為我這裡有很重要的舞會,所以麻煩我的門童給她帶去一個糖罐。但是門童回來說她扔進了垃圾箱,我想她其實是怨恨我的,怪我沒有及時出席她的婚禮。”
伊思問:“那您的舞會怎麼樣?”
“我沒去參加。”
“我母親一直珍藏着那個糖罐,甚至害怕我吃掉裡面的糖而告訴我那是一個普通的鹽罐。”
大眼睛女士愣怔在座椅上,神色忽然緊張起來,“小孩,你确定你母親是要自殺?因為你那個意外去世的父親?”
伊思抿唇,平淡的語氣有了波瀾,“今天早起我還認為是因為我的父親,但現在我更覺得是因為夫人您。所以,親愛的夫人,可以告訴我您的名與姓嗎?”
“……伊思·布朗德。”
斯菲德微笑着說,“我的母親從不喚我的乳名,而是稱呼我‘伊思’,這種暗性要求也包括對傭仆的指示,她要那些人稱呼她‘伊思夫人’,而非夫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伊思女士忽然明白了什麼而哽咽起來,“我不知道她的心意是這樣的,我以為那個晚上……她……應該是睡熟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