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受不了的是兒子面臨危難。
這次到見了真章的時候她才明白,自己爽快答允兒子自請的差事,到底有着多大的兇險。
隻是,不論如何,她也不能做反悔的事,急趕急地分派了身邊最得力的幾名親信,負責母子之間随時通信,更保證她時時知曉兒子的現狀。
于是,知曉了在這月餘間,星予受傷或病倒三次,卻是每次在病床上停留的時間都不超過兩日。
她聽了,真是心都要碎了。
但親信也告訴她,長甯長公主和顧月霖、李進之亦是如此,那三個人哪一次的傷情都不見得比小侯爺輕,卻都隻允許自己最多休息一半日,小侯爺休息時間略長,是因長公主勒令如此。
别人她不知道,長甯那個破身子骨,沈夫人還是很清楚的。再想想,月霖和進之與自己的兒子年歲相仿,那兩個孩子與長甯一樣披風沐雨,她的兒子怎麼就不行了?何況已經受了優待。
——就這麼翻來覆去颠三倒四地寬慰着自己,熬過了這些天。
一個多月,足足将她熬得瘦了一圈兒。
自然,她夫君也沒比她好哪兒去,總是一面自豪着一面憂心着,加之軍務本就繁忙,也愈發清瘦。
是以,沈星予見到的父母,毫無默契地站在一起,形容卻都現出憔悴。
他眼眶一熱,搶步上前,行跪拜大禮,“父母在不遠遊,孩兒不孝。”
夫妻兩個齊齊伸手,一左一右将他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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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進之正如顧月霖所說的那樣,對下屬、手下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簡直是迫不及待地回府清算。
窩火那麼久的事兒,離宮後自然盡快落實。
至午夜,事情告一段落,李進之摸出小酒壺,喝了一大口酒,愈發惦記君若和随風。
那個嘚瑟的貓兒一樣的妹妹,那個驕傲得近乎欠揍的雪獒,如今不知是什麼模樣。
罷了,橫豎兩個都是跟月霖最親,他就忍一忍,明日再去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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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笑與強忍的淚水交織之中,長甯與三名少年郎各自回府,與親友親信一番契闊,都有一兩日要忙。
這情形中,顧月霖是最心暖又最沒轍的:他家随風從見到他那一刻起,就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跟他在一處,不允許他離開自己視線。
為此,顧月霖隻好帶上它,應承相繼到訪的翰林院上峰、同僚。
怕體型大的野獸、犬類,從來不拘男女,登門的自然有因為随風想拔腿就跑的,隻是,一想到那龐然大物是那少年狀元郎養在身邊的,沒膽子也裝出膽色來;少數就是天生不懼獸類的,見了隻有好奇,瞧着好看就生歡喜,對随風隻有滿滿的善意。
而不論那些人是懼怕還是善意,随風都顧不上,它如今隻在乎顧月霖的一舉一動,怕自己一個不注意,那厮就又跑出去好長時間。
所以,他坐太師椅上,它就坐在他身側——這實在是無奈之舉,試過跟他一起坐太師椅,奈何椅子太小,它體格太大,根本盛不下,試過好幾次都一樣,隻好作罷。
回京第三日,皇帝單獨召見顧月霖。
顧月霖直接被引進了禦書房的裡間,皇帝已經擺好棋盤。魏閣老是不用逼着自己陪皇帝下棋了,往後他們幾個會代行這差事,幸好皇帝下棋講究君子之風,輸赢都甘願,不需有負擔,這還是魏閣老提醒他的。
這麼想着,顧月霖躬身行禮問安。
皇帝笑呵呵,打手勢,“快免禮,坐,盼了這麼久,總算能看看你棋藝是否有長甯說的那麼好了。”
顧月霖依言落座,“微臣棋藝好壞時皆有,說白了是沒譜,還望皇上海涵。”
皇帝聽了,神色恍然片刻,緩聲說:“臣棋藝好壞時皆有,說白了是沒譜,還望殿下海涵——多年前,蔣昭曾與朕這樣說。你們,怎麼會這麼像?”
顧月霖訝然,這是他從沒想到的事,更覺得不可能,認為皇帝因為不甘混淆了記憶,“微臣不知,委實不曾料到。應對皇上的話,自來是随心随境。”
皇帝一時嘴角翕翕,心說你這末尾的随心随境,也是蔣昭說過的話,隻不過,是在他離開朝堂之際。
那厮舍棄官員眼中的榮華之巅,飒然抛下關乎名利的一切,皈依道家之際,跟他說,臣要随心随境。
他氣得跳腳,說翻遍史書,也無你這般的首輔。
那厮卻淡然而笑,說萬事皆是從無到有,從一到無數。
不恨那厮,真的不恨,但是想到他與自己直面相對的每時每刻,都要氣得不輕。
那厮不是妖孽,誰是?
皇帝閉了閉眼,旋即逸出舒朗明澈的笑。
蔣昭不屑于叫誰模仿自己,顧月霖更不屑于模仿任何人,如有相似甚至一緻的行徑,那隻能是蒼天給他的恩賜——他遇到了年歲相差很大但心性一緻的兩個人,第一個,他是到死也不會甘心地痛失了;這第二個,他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這個要是再跑掉,他會生出的心思,怕是恨不得上吊。
顧月霖不免在心裡埋怨魏閣老:打交道那麼多年,首輔大人都不知道今上神神叨叨的?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幹嘛不提醒一句呢?神叨叨可比說話沒溜兒嚴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