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錦取了金珠,捧在掌心,忽而沖着謝長珏微微一笑,如雪中百花齊綻。
謝長珏被那笑晃花了眼,卻聽她輕輕道:“謝長珏,你記住,我的命向來不在你手中,我也一樣。”
謝長珏驚懼地想要阻止她,而明錦已然将那金珠銜入口狠狠咬破,一口吞下。
她甯願吞金而死,也不願做謝長珏的禁脔。
尖銳的破口劃開喉管,直直地往下墜,好似将她的魂魄也拉扯着跌入深淵。隻可惜她怕疼了一輩子,臨了竟選了個這樣疼的死法。
風一下子更大了,雨聲和雷聲炸成一片,冬日的陰冷浸透了明錦的四肢百骸,她漸漸聽不見謝長珏喊人的驚叫,隻覺得意識一片混沌。
而這混沌,忽然被另一聲輕斥撞散。
“你們怎麼伺候的,殿下貪頑不肯含珠,你們便由着她亂來?”一雙溫暖的手搭在她的額頭,擦去了她滿頭的冷汗,随後便将她輕輕擁在臂彎之中,“殿下的金珠呢?”
這是……鳴翎姑姑的聲音。
鳴翎姑姑是明錦身邊的一等女官,從她呱呱墜地時便跟着她照料伺候,最是嚴厲。明錦少時總被她斥責,難免有些怵她,加之謝長珏不喜鳴翎的性子,母親便将她留在了王府之中。
少時不識,不知身邊人的金貴,後來才漸漸覺出鳴翎姑姑的可貴之處。王府傾頹之後,鳴翎姑姑數次上門來照料她,她擔心連累其人,便托人将其遠遠送回了原籍。
難不成,自己吞金都沒死成,反倒又叫鳴翎姑姑被謝長珏尋來拿捏?
明錦驚得一下子睜開了眼,果真見鳴翎将自己靠在她肩頭,滿目擔憂地吩咐堂下的使女們去取金珠。
比起上一回見她的惆怅幽怨模樣,眼前的姑姑顯然鮮活生動得多,仿佛下一刻就要揪着她打手闆。
而鳴翎取了金珠來,不必垂眸都知道明錦醒了,因緊張皺起的唇角也松了下來,口中話卻兇巴巴的:“醒了便乖覺些,起來含着你的命根子,休要将魂都丢了。”
明錦下意識張開了嘴,口中被便鳴翎細緻地塞入了那浸透着藥液的金珠。她口中似有破口,被藥液一浸,痛得她瞬間醒了神。
見她老實,鳴翎的語氣終于松了些:“都曉得自己身子不好,便不應貪饞,淨吃些上火的,生一口的燎泡。現在好了,到了這含珠治病的時候,落個上刑般的痛苦,真是該的!”
明錦還有些愣神,反應不過來。
倒是角落裡有個頭快垂到地上去的丫頭,小小聲地争辯:“奴婢們勸過殿下了,隻是勸不動……”
這聲音也稚嫩,明錦眸光落在她身上,認出是她身邊的二等使女,叫采薇的。她在自己身邊伺候不到兩年,便被兄長讨給了書童做媳婦,嫁出去了。
不對。
明錦記得她嫁出去沒有半年,那書童一家子便都得了時疫,沒留下一個活口。
明錦有些混沌的目光一下子便清明起來。
她試探性地打量四周,隻見屋子雖小,卻處處裝點得十分安心,與她嫁入祁王府後的住處截然不同。她床頭還擺着個寒梅煮雪的素胎瓷瓶,乃是她年少時親手捏的。
此物算做她的陪嫁,已在與謝長珏成婚的第三年被他親手摔碎了。
她的手有些顫抖,搭在鳴翎手上,眼中已然有了淚。
鳴翎還在氣她不聽話之事,卻見她滿眼的淚滴滴答答而落,話一下子輕了:“奴婢知道殿下疼,先熬過這一會子,待會用冰參片消消腫,便不那樣疼了。殿下好好養病,過兩月便能回王府了,世子還盼着殿下出席及冠禮呢。”
及冠禮……二十一歲離世的兄長,如今還不到弱冠之齡?
她小兄長六歲,自幼體弱,及笄前幾乎都住在天師觀中調養身體,隻有逢年過節時才回王府,鳴翎一直相随;
大夢從頭,她竟真的回到了從前?
六年的淚一瞬決了堤,明錦哭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鳴翎有些慌了神,以為她是因擔憂回不了府而哭,連聲地哄她:“會好的,都會好的。”
“都會好的。”明錦跟着她的話喃喃,眼底漫出一片冷光——既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再不會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哭聲漸止,屋中正靜着,這時候窗外卻傳來幾聲貓叫,有人猶豫地敲了敲窗,一長三短。
一長三短,是隔壁的小子同她約定取物的暗号。
是謝長珏。
諸年種種,甚至包括今日當下,皆拜他所賜,他也從來這樣無恥,竟還敢來見她。
鳴翎亦聞聲,眉頭皺了皺,卻仍舊低聲問:“殿下,要見嗎?”
“不見。”明錦哭過一場,疲乏極了,懶怠應付他。
窗外的謝長珏聽見了,登時有些急:“殿下,我……”
誰料他的話還不曾說完,便被人打斷。
“世子,真人罰你去三清殿前抄經。”
其人聲音有些遠,卻清冽如金石碰撞,如高嶺月般清淨無塵。
謝長珏短促地吸了口氣,剛想問為什麼,又生生憋了回去,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
而那聲音頓了一頓,又道:“殿下若醒了,也同去。”
明錦微怔,隻覺得有些熟悉。
這,是誰?
透過窗上的明紙,隐約可見他遠遠的身影輪廓,欺霜賽雪,正往她的窗前看了一眼,應是在看着謝長珏。
他微涼的目光似有一刹與她相對,很快又挪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