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歌小姐。”
他喊了她一聲。
黎頌感覺到,他用那隻傷痕累累,帶點顫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像在黑夜裡,行走不下去的人,茫然悲哀之餘,在尋找能傾訴的對象。
“今天……我沒有親人了。”
他啞聲說道。
“……很多年前。家中被日本人滅門後,其他親人都不在了。到如今,唯一在世的二姐也走了。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
“隻剩我了。”
黎頌垂着眼睫。
在拉亮燈,看到他的異樣後。她其實隐約,已經猜到了。
宋曼亭死了。死在複仇後,即将同他相認團聚的時候。
“其實,還不止如此。”
眼前的青年,握着她的手,微啞的聲音還在繼續。他胸膛輕顫,像笑,又像想哭:“她還死在了……我手上。”
聞言,黎頌頓住。
她握着他的手,終于明白了。
為何他方才,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任由玻璃碎片,貫穿自己的手。
“就是你剛剛,處理的這隻手。”
他閉了下眼。像是想回避,那時的場景,但又避不開。
“我用這隻手,殺了唯一的親人。”
“……因為殺了她,才能幫她,解脫那些無盡折磨。”
那是他唯一能做的。
宋逢年講述這些時,依然沒有,松開她的手。他低着頭,輕靠過來,黎頌輕抱住他。
這姿勢在此刻,卻不顯得暧昧。
她回握他的手,隻希望拉住他,别再墜入,更冷的深淵之中。
許久,她想了想,輕聲道:“你的手很冷,我得再點些火柴。”
她像那天一樣。
取了盒火柴,吹着點着,把一根根的火柴,都點亮了起來。那一把,都燃燒着,像熾熱的黎明天色下的火焰。
“現在,有沒有覺得,暖和了些?”她問。
宋逢年此刻,像溺水的人,尋到浮木,下巴輕抵在她肩頭,如同在汲取着溫暖。
“嗯,變暖和了。”他說。
“怎麼隻問我,冷不冷……不繼續問我,今天發生了什麼?”
“雖然我平時,喜歡采訪人,但也不會沒眼力見吧。”她輕哼了聲,對他說道,“宋逢年,你要是想哭,就别自己悶着。”
“……你哭吧,我不告訴别人。”
青年的臉上,沒有濕意。
他側着頭,有些費力般地,扯起唇角,還是往常消沉散漫的笑。
他閉了下眼:“很久以前,我就不會哭了,也哭不出來。”
“以前在北平,中彈那一回。”
“程彬之和江時晚,都說真奇怪。我連眼淚都沒掉,一聲不吭。心裡肯定藏着很多事,和誰也不說。”
他輕耷着眼:“他們說得對。”
黎頌是第一次,瞧見他這樣。
在火柴的亮光中,舊時代青年,靜靜同她說着話。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仿佛他是從那本手劄裡,活過來,在這瞬間向她訴說着。
“這裡。”他把她的手,移過去搭在他肩上,像在傾訴着,“扛了好多的人。我爹,我娘,大哥,二姐。”
“還有老徐,很多的朋友和同窗。”
他肩上,扛了很多已逝的人。
而他是唯一,活着的那個。
宋逢年的嗓音,有些啞,帶着壓抑的寂寥。他說着這些話語時,連帶着她,心底也翻湧酸澀着,像感同身受了這悲傷。
黎頌擡手,隔着火柴光,輕觸了下他眉間:“……你還活着,她們應該,就很欣慰了。”
他這回能活着回來。她也已很慶幸了。
昏暗中,他自顧自繼續道:“頌歌小姐,你說……我選擇去商行,去和那群惡鬼周旋,是不是一開始。”
“——就錯了?”
從此他無法,再走在日光下,隻能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
他問不了其他人。
此刻眼瞳漆黑,輕聲詢問着她:“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對視間,黎頌怔着望他。她想開口,說句是。
這樣他,或許便會放棄,離開那裡。原本的命運結局能改寫,他不會再死在1940年的冬天之前。
火柴的光亮,橫亘在二人之間,她和他四目相對着。
可當她,專注出神地看着他眉眼時。
不由自主地,便會想起,初見擋刀的他,半夜翻牆去殺走狗的他,還有曾經,其它無數個瞬間裡的他。
——這才是她所認識的青年。
黎頌做不到。
去幹涉他即使接近尾聲,也本該無憾的命運。
“……才不是你的錯。”
她最終,低低着道:“你沒做錯。錯的本來就是那群敵人,你作為反抗者,能有什麼錯?”
“難道開醫館的江時晚,寫文章的程彬之,甚至是我,都有錯嗎?”
他當然沒錯。
她擡眸,目光灼亮。
“宋逢年,你可得聽着。老徐、你二姐,哪怕是日後更多的人,都不會覺得你有什麼錯,還會為你而驕傲。”她也是如此。
“不要倒下,輕易倒在這裡。”黎頌對着他,輕聲道,“你不是沒有親人,你還有這長明街上,那麼多同伴,還有我。”
“你回頭,我們都在你身後。”
“你不是孑然一身……你身後,可是站滿了一群人呢。”
青年眸色難辨。他聽到後,握着她的掌心微熱,指尖動了動。複而在火柴的光亮間,輕動了下幹涸的唇角:“好,我知道了。”
“……我不會倒下。”
黎頌見他,沒再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終于放下心來。
她繼續道:“手呢?再給我瞧瞧。”
“讓我看下,血有沒有再滲出來。還有你,有沒有偷偷,再為難自己。”
宋逢年輕嗯聲。
他乖乖把手,再度遞給了她。
她察看了下,再用沾了酒的白布,輕擦新的血痂,動作幅度放得輕。叮囑道:“這幾日,你得小心,别沾水也别再折騰。得等傷養好了,再繼續逞強。”
他再度應了聲好。
他坐在黑暗中,側着臉在想。
這舊時代,很多像他一樣的人,在踽踽前行着。但這間灰色屋子裡,并沒有想象得那麼冷,點燃了許多根火柴——也還有一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