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心蓓看着手指捏着面團,小聲嘟哝:“不知道那些在肯尼亞中國人怎麼樣了——”
“你們的國家已經撤僑了。”鄭非慢悠悠地說,“我的飛機就停在中國撤僑的飛機一旁。”
盤子已吃光,他把它放去一旁。
“他們走的時機剛剛好,如果再晚一步,機場大概會被反叛軍所控制。”
“哎——”羅心蓓沮喪地歎了一口氣,“我該多看新聞的——”
晚上那四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們再一次像昨晚那樣進入這間小草屋時,已經清醒許多的蘇兒有些慌張。
“别怕。”羅心蓓安慰蘇兒。
她看看鄭非背對着這裡盤坐的背影。
“其實——他們算得上是好人——”她對着蘇兒露出了一副“不管怎麼說,我們目前必須得這樣相信他們”的肯定。
“否則我們就得去待在關人質的土窖裡——”她又趴在蘇兒的耳邊小聲說。
背對着竊竊私語的女孩們,鄭非已經躺在自己昨晚睡下的位置。
伊萬又是第一個走出了屋子,他坐在門檻,率先第一個度過清醒的兩個小時。
平躺在屋子内,可以看到屋外的一些從茅草檐下露出的夜空。
夜空很美,久居城市或者窩在家中就會忽視它的美。
在入夜時分,看着這份曠野之上的美麗,就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活着離開這裡。
羅心蓓翻了個身,她朝向了鄭非的方向。
身體微微蜷縮,額頭幾乎靠近那個讓人并不敢依靠的肩膀。
風聲,還有蟲鳴。
偶爾幾聲的槍聲,耳邊傳來一個小小的聲音。
“馬克。”
這個聲音在夜風中小到微不足道。
與某個人蹑手蹑腳湊近他的聲音相似。
“嗯?”鄭非閉着眼睛。
眼睛眨巴眨巴看了一會兒那鋒利的側臉,羅心蓓大着膽子湊了過去。
“你真是個好人。”她鄭重其事。
“是嗎?”鄭非依然閉着雙眼。
“嗯——”羅心蓓的鼻尖哼出包含困意的一聲笃定。
今日份聯絡感情完畢,可以睡了。
雖然她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感情可聯絡——
自從那個戒指開始,他們已經像最親密的朋友。
每日清晨的三瓶水,還有一起吃下的食物。
隻不過能吃的東西除了烏咖喱,就隻有烏咖喱。
運動鞋交替踩踏着木頭台階,羅心蓓抱着雙膝,看着棕色的麂皮運動鞋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土。
她含着一顆薄荷糖,百無聊賴地坐在屋子前看着遠處,直到有一間屋子遮擋視線的終點。
靴子慢慢踏上台階,接着是一個人在身邊台階上坐下的聲音。
羅心蓓扭過頭去。
“我們現在在哪?”她想起這個男人開車闖進的那個黎明。
“位于内羅畢西南方向,距離内羅畢70公裡。”鄭非說。
他扭頭看着某個方向,一個黑人女人正騎着綁滿水桶的摩托車穿過一間間屋子。
“你的方向感怎麼樣?”他一直看着那個黑人女人消失在路的盡頭。
“不怎麼樣——我出門在外要靠地圖app。”羅心蓓努起嘴巴搖搖頭。
她坐直身子,低頭在口袋中翻出随身藥盒。
“你要不要吃薄荷糖?”她晃晃藥盒。
鄭非收回視線。
視線在女孩誠懇的眼神中徘徊了一圈,又挪去了她手中的巴掌大小的盒子。
鄭非點頭。
“可以。”
“好。”羅心蓓打開藥盒。
指尖小心捏起一顆薄荷糖,她把它遞去那條紋着鴿子的手臂邊緣。
長着薄繭的大手握住手腕,像戴上了一副熱乎乎的鐐铐。
羅心蓓捏着糖,她看着她的手腕在鄭非的那隻手中,細的像一根仿佛能嘎嘣一下子掰斷的甘蔗。
那隻手拿着她,讓她把糖遞去了他的唇邊。
鄭非低頭咬走薄荷糖。
颌角鼓動幾下,薄荷糖在牙間翻滾。
“味道不錯。”
他點點頭,放開了羅心蓓的手腕。
手好像在手腕處烙下了印記,那不容拒絕的強硬與餘溫還在手腕回蕩。
羅心蓓慢慢收回手,這突然被帶動的親近,她的後背嘩啦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哦——”她陪出一個笑容,“是的。”
不管怎麼說——今日份感情,聯絡完畢。
收回的手腕擡起,鄭非低頭看看腕表的時間。
時間差不多了。
還有29個小時。
29···
19···
9···
5···
3···
2···
1···
即将進入第四日的淩晨,草屋放下了草簾。
腕表指針指向11:45,距離傑森的三日之約,隻剩十五分鐘。
原本躺在地闆上的四個男人此時無聲起身,他們穿戴整齊,扭動幾下脖子,悄聲活動了一下筋骨。
女孩還在睡。
她保持着側躺,蜷縮地像一個初生的嬰兒。
“樂樂。”
“樂樂。”
被一隻手輕拍臉頰,羅心蓓慢慢睜開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
眼前黑乎乎一片,隻有那扇小得不得了的窗戶中投進的微弱的光。
一隻大手将睡軟的身體扶起,羅心蓓的手中被塞進了一個冰涼的金屬。
“接下來,聽清我說的每一個字。”
鄭非的聲音在昏暗中輕聲傳來。
“拿着指南針,等下槍響之後,沿着魯比取水的那條路走。跑出村子後向南跑。六公裡外有一輛M開頭車牌的車。你上車,等我。”
羅心蓓茫然望向昏暗中的模糊的輪廓。
“我們不是應該——”
一起走嗎——
“他們言而無信,貪婪成性。我不認為我們能真的能夠平安離開。”鄭非搖搖頭,“我與他們還有恩怨,但我必須得保證你的安全。”
手掌摸索着捧起女孩的臉龐,他問:“害怕嗎?”
手握住了指南針。
羅心蓓搖頭。
“乖女孩。”鄭非輕聲一笑。
隔着昏暗,其實對于對方此時的臉龐,他們什麼都無法看清。
但鄭非仍然定定地看了幾秒他的手掌的方向。
那隻略微粗糙的手慢慢撫摸了臉龐。
帶着它的主人似乎不會擁有的溫度。
它柔情萬分,又突然果斷抽去。
鄭非放開羅心蓓,他站起身。
借着那扇窗戶的微光,鄭非與伊萬對了一個眼神。
靴子慢慢踩着草席,尼古拉與安東尼悄悄貼在門口兩邊。
羅心蓓握着指南針,即使她還沒有聽到第一聲槍響,但已心如擂鼓。
手背擋開草席,鄭非看向門外。
“喂。”他小聲對着坐在台階上守夜的黑人叫了一聲。
黑人已經困得抱着槍打盹。
“什麼——”
“能進來幫幫忙嗎?”鄭非招手,“請幫我們把桌子搬出去。”
“什麼——”
黑人不明所以。
“我會付你100美元。”
提及報酬,黑人很是樂意。
他扶着台階站起來,迎着鄭非慢慢穩步退後的腳步。
草席被打開的一瞬間,安東尼與尼古拉迅猛撲去。
一手勾脖捂嘴,一人奪槍。
右膝死死遏制撲在地闆上的後背,鄭非抱住了黑人的腦袋。
望着黑暗,羅心蓓聽到屋内一陣多重腳步的挪動,再無别的聲響。
咔嚓一聲。
一聲清晰的骨骼被扭斷的聲音後,屋内就徹底回歸了寂靜。
四個男人起身,接連立于那道微弱的光影。
就像結束狩獵的獅群。
草簾打開,獅子接二連三離開。
靴子踏出門檻,鄭非轉頭向後望去。
林樂樂已經融進了這片低矮的黑暗。
一個指南針,一段黑暗漫漫超越極限的路。
他将放任他與她的生死,全憑命運決斷。
鄭非收回視線,他轉身跟上同伴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