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靈谷,皇冠大道。
往日血腥慘案留下的痕迹早被清掃一空,清晨微弱的日光蓋上大地,在道早的喧嚷聲中于建築邊沿反出閃光;疲倦的白領們提着咖啡和貝果,十年如一日地行走向車站入口,再被迅猛不息的地鐵送往各處忙碌的大廈。
這裡,是兩百多年前,聖凱利托第一次有人工智能通過圖靈判斷的神聖之地。與此同時,盧米奈特能源全面提純成功,進入了在大部分情況下可安全使用的T1能源名單。自那以後,原本就發達的計算機産業再度飙升,無數精英向此彙聚;幾乎與人無差的智械不斷誕生,聖凱利托迎來了全新的鼎盛曆史——“平等時代”。
争吵、辯論、攻讦,首都議會從來沒有那麼熱鬧過!人是什麼?意識是什麼?一個通過圖靈判斷的智械,究竟能不能說它是矽基形式的生命體?!道德、法律,所有被浪潮卷起來流動的意識形态都需要被修正,□□和□□打得不可開交,民主愈發崛起了,皇室愈發傾頹了,到最後甚至留下教會都不留下王座了。王座?那玩意兒有什麼用,反正它的代表性也岌岌可危,發明一個名為“王”的傀儡智械不是一模一樣麼?
這個世界是平等的。人與人要平等,人與智械自然也要平等啊——
其實從回顧的角度來看,平等時代确實是聖凱利托最接近民主的一段時間。那時鴿派收到的選票簡直像暴風雪一樣足以輕而易舉地壓死鷹派,因此平民的待遇得到了空前的好轉。
但遺憾的是,盛況持續未久。
随着義體的發明和普及,人們發現了一個對民主而言十分緻命的真相:人與人的上限,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是不同的。
首先被發覺的是家族血脈的延續。連續不斷地有研究所發覺,皇室血脈以及古老的貴族們擁有對盧米奈特能源更高耐受的基因,他們通過義體等級匹配篩查的概率遠遠高于平民。這一點成了後續統治階級劃分“蟻族”的重要依據——所謂“蟻族”,就是那些天生無法匹配義體、對盧米奈特能源耐受度低于20%的“劣等基因”。
其次被發覺的是性别的差分。令人心驚膽寒的實驗報告顯示,哪怕是在皇室後裔與貴族之中,女性通過篩查的概率也要遠遠高于男性,而這一點很有可能是因為與耐受度強相關的遺傳基因僅僅存在于X染色體之中……不過這一研究結果并不廣為人知。畢竟在整體的統治結構仍然遵循父權邏輯時,雪藏一些東西就變得很容易。
不管怎麼樣,這些冷酷的事實又無情地擊碎了平等的幻影,讓社會重新跌落回金字塔形狀。不久後,智械危機則開始醞釀,并在大約半個世紀以前徹底爆發。
那場危機毀了圖靈谷。這個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的聖地從此淪落為一個平平無奇甚至有些落後的普通城市。除了打卡的和曆史愛好者以外,首都的人很少再特意到此處來了。
因此,警号AE81907在她回“火種”的電車上,身旁基本寥寥無人。
“——回來了?”當那扇通往廢舊科技樓地下室的鐵門被推開時,一個嘹亮的粗犷女聲從裡頭打了個招呼,“嘿!我們的白鴿一号回來了!”
“喂,都出來歡迎啊!”接着那聲音越過轉角出現了,那是個确實個子很高、身形壯碩的黑皮膚女人,厚嘴唇,雙眼皮,蜷曲頭發紮成了無數細長的辮子,整整齊齊地高束在腦後,高興得像是中了一千萬的彩票,“真沒想到你還能活着回來,夥計!”
女警被重重往肩上拍了一下,也不由得淡淡笑了笑,“我也沒想到你們都還安然無恙。”
“哦,我們能出什麼事兒?一群喪家犬個個跟驢一樣健壯。噓,别急着說話。進來吧,讓我先去給你拿點好酒——至于事辦得怎麼樣,就等酒後再商量咯。”
黑皮女人攬着女警,或者說,代号“白鴿一号”的火種情報員往屋裡走去。如果此時有個追查案件的外人跟着進來,就會驚訝無比地發覺,那個在黑市藥物流通中壟斷上遊、占據絕對地位的秘密科研組織“火種”,其總部實際上隻是一個有點破爛的、改造過一遍的地下室,看起來有點像上個世紀的戰争流浪漢們抱着被褥和爬蟲能找到的最好的生存環境。不過幸好這裡是圖靈谷,一個曆史上留下了過于濃烈的盧米奈特氣味、乃至壓根存活不下任何可憐的弱小多足昆蟲的地方。
白鴿一号走到大廳的大圓桌旁,拉開一張空椅子,坐了下來。圓桌旁邊已經坐下了好幾個人,膚色各不相同,大多在額頭上壓着護目鏡,匆忙換下的白大褂随手塞到了地上的收納箱中,此刻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一個人忽然從口袋抽出酒精噴霧,緩慢而堅定地往桌子上噴了一整圈。
陸續還有人在過來——他們穿過一條低矮幹燥的通道,把條件相當豪華的實驗室抛在另一幢大樓,抛在自己的身後。白鴿一号靜靜地目睹着這十幾位共和國的遺棄者坐在自己的身旁。
她張開了口:
“我把10g高純度Y-10混進茶水裡讓‘女爵’喝了。她沒死。”
先是死寂;繼而宛如一小顆鈉被扔進水杯,瞬間炸起一片激烈的宣沸——
“你說什麼?!”
“她沒死嗎?你确定了嗎,測沒測過腦幹反射,真的沒有消失?昏迷?植物人狀态?10g都夠弄死一頭大象了……”
“瘋子,你手上的是廠貨吧!都沒提純!萬一弄死了代理人我們也會完蛋的!!”
“第一我們早就完蛋了,第二你這該死的家夥把那沒消毒的髒手從我的酒杯上拿開!”
“…………”
太熱鬧了,甚至有人在商量怎麼把赫洛·薩柯達裡給綁架來。在這股熱鬧中,黑皮膚女人從廚房走來,将一大桶自釀的果酒扔到桌上;大家便盯着她安靜下來,鼻子也随着酒香而微微翕動着。
“哦,好了,你們這群隻喜歡喝酒的可憐蟲們。”她用拇指大力地彈開瓶塞,搖頭道,“先聽白鴿把後半句話講完吧。”
白鴿一号拿起酒杯,動作很優雅地斟了一杯。她出生于威爾遜家族,盡管被抛棄了,身上卻還下意識地存留着貴族的飲酒的習慣——不過如今不會叫别人服侍了。
“女爵沒死,這是好消息,說明凱翡拉·唐殒沒後,我們尋找的完美基因終于再次出現了……但還有一個壞消息。”
她悲怆又憐憫地笑了笑,道:
“莉莉絲的那個小神女‘艾瑪’被警局帶走了,而追查她的白鴿二号自始至終沒有出現——他本來該在那天聯系我的。無論如何。”
這意味着他死了。永遠地消失在鹫都的某個角落,正如火種此前數不勝數的永遠消失了的情報員一樣,不會再回來。
圓桌沉默了一下。有個男人問道:“艾瑪被警局帶走了。那莉莉絲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