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時姝去超市拎了兩箱牛奶，打算跟時藜一起去探望時香。

時藜大搖大擺地走進門，時香正在廚房忙着，掀開門簾一陣欣喜。她的笑很祥和，眼角堆起的皺紋像極了濟公的扮演者遊本昌。

寒暄一陣後，時香滿懷期待地讓兩個孩子中午在家吃飯，“沒有旁人，就你們姑父，沒啥好吃的，别嫌棄~”

“哎呀，肯定不嫌棄，自己姑姑家嘛。”時藜快步走進廚房，環顧着周圍熟悉的一切。

本來時姝給時藜使眼色，不願在這吃飯，怕碰到不該碰到的人。

可時藜固執己見，她的意見很明确，以前不在姑姑家吃飯是怕給老人添麻煩，現在選擇在這裡吃飯，是因為懂得了歲月不饒人，跟年紀大的人飯吃一頓就少一頓。

時姝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便一起留下了。

“姑姑，我們跟你一塊做飯吧？我可以切菜，時姝可以幫着燒火~”時藜自告奮勇。

“不用，我還沒老到讓恁伺候的地步，要真到了端屎端尿的時候，我也就自行了斷了，絕不拖累你們。”

“姑姑，可不能這麼說，我們幫着還能快點~”時藜有些不悅，她最怕聽到什麼死不死的了。

時香搶了時藜手裡的刀，放到菜闆子上，擡手将時姝跟時藜往外推。

“姑姑，你還做花饽饽呢！小時候可稀罕這東西了，捏的跟活了似的~”時藜轉身端起竈台上的一個神蟲，放在手裡，擠眉弄眼。

“嗨，老了，身子骨不行了，手藝一年不如一年~”時香搖着頭，左手顫抖着拿起一個棗饽饽，“今年揉不動面了，就做了六個棗鼻的饽饽，磕了一鍋點心，懶得折騰了，往年還做點小魚、月季、葫蘆、金元寶什麼的。”

“這是非物質文化遺産啊，這手藝擱以前也是數一數二的，哎，比俺媽強，俺媽就會做一個鼻的大棗饽饽，大花卷，圖方便，連印子也不點，一點色都沒有，也沒個過年氣氛，最搞笑的是那個像粑粑一樣的神蟲……”

“别說小麗了，現在的人哪還有這個手藝？都去城裡生活了，鄉下的東西年輕人是越來越不稀罕了，就我們這群老的，走不動的，活不過幾年的還在這瓦房裡面将就，好在村裡還有幾個人，恁姑父晚上還能跟人下個象棋，聊個天什麼的。”時香放下手裡的棗饽饽，歎了口氣，若有心事的她好似放下的是自己這七十幾年來的光陰。

“也是，從我們這一輩開始，已經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了……”時姝插了句嘴。

“以前我年輕的時候，給你媽婚禮上做過鴛鴦饽饽，給你倆做過歲花饽饽，給你奶奶做過大壽桃，給咱村裡上梁的，遷居的，都做過花花綠綠的面塑。後來也就不興了，就過年過節的時候自己捏着玩了。”

“那也挺好，挺好~”時藜輕輕放下了手中的神蟲。

“走吧，走吧，時姝，你領着時藜回屋去，”時香從她手裡扯過了柴火扔在了地上，拍着時姝的肩膀說，“去吧，這用不着你們，等我實在拿不動了再喊你們，現在這點活我一個人還是能幹的。”

“那我先把這個豬皮凍還有北極蝦端過去吧……”

時香應允，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潤的雙手，半環半抱着兩個孩子到正間客廳，拿出已經擺盤的水果跟零食，放在了炕上。

“看會電視吧，我去燒菜。恁大大今年不能來，去年都沒來，她也知道，都這把歲數了，找不痛快就是給自個找罪受。”

“來不來都跟我沒關系，況且我早就不怕她了。”時藜漠不關心，實則聽到王叢菊這個名字都覺得晦氣，隻覺得胃裡一陣倒騰。

她紅色的雪地靴在門口的墊子上蹭了蹭，擡頭望着客廳挂的家族軸子，随口說了句，“姑姑，這挂了不少年了吧？”

“哎，這茔可不有年數了，老一輩就這規矩，死了名字得寫上，上面的人有的我也不認識，嫁過來的時候就在了，差着好幾輩人呢！不過，自古以來，尊老愛幼，老一輩的習俗，我也得安安分分地遵守，過年過節的祭拜他們，嗨，等我死了，名字也就挂在上面了！”時香打量着那肅靜的茔，自嘲了一番。

“呸呸呸，多不吉利，俺姑姑還能活幾十年呢！”其實，在剛剛時藜就已經意識到了，姑姑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胳膊上的黑斑跟老姑的一模一樣，那麼輕盈的饽饽在姑姑手裡，跟舉了十幾斤秤砣似的，她好怕今年這一面見過，就再也不能觸碰自己心心念念的親人了。

“唉……快進土的人了，奢望什麼？過一天算一天吧……你奶奶活着應該也不少歲數了……你奶奶早年喪夫，一個女人養活我們四個孩子，真不容易……都說你爸不愛學習，沒混個文憑，要不是他，全家又靠什麼填飽肚子……鐵生生的道理擺在面前，一大家子的人呢……負擔不起一家人的費用，必須有人選擇辍學……你二大爺混出個樣了，他人又沒了……你說說你個死爸爸，活着多好，非得去尋個賤，好好的人死了，就不能過一天好日子……”時香自言自語着，又好似在跟侄女講話一般，說話的功夫便帶上了客廳的門。

時藜靜靜地凝視着這熟悉不過的屋子，眼珠子紅了一片，這裡一切都沒有變。挂在正間對着門頭的是一幅上了年頭的“茔”，靠牆的一側是短腿沙發，透明玻璃的茶幾上擺放着茶壺跟兩三個瓷杯。客廳裡充滿了過年煙草與香火的混合味，導緻她現在隻要聞到這樣類似的味道，她就一度懷疑，這是年即将來臨的氣息。

小時候隻要聽到車門兒的碰撞，窸窸窣窣的腳步，還有七嘴八舌的歡快，她們不用想，也不用貼着窗戶根看，就知道一大家子人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飯了。